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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落蒙 發達集團處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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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勵志成長
發佈於 2014-11-20 23:03
六張犁老家
站在此處,可以一眼就望見101,直線距離可能不到1公里,那左近的一座座豪宅,競相比拼著滿地流洩的堂皇富麗,大馬路開了又開,北醫後門僅容人走的小巷,現在是6米寬的馬路。已經廢棄的聯勤兵工場邊上、挨著小山向吳興街與嘉興街交界處延伸過來的那些破舊房子,仍在那裡,而我這出生的老家,便杵在一戶三合院之中。老家之謂,房地皆不屬於我家,另有房東也,唯生於斯,匆匆16年一過客爾。但我還是願稱它為我的老家,只因為那些歲月,總是在記憶的小河中流淌著,從未乾涸。
這是一個典型的閩南三合院,中間是公廳,兩側各有三四個廂房,面對三合院的左邊又接連著後來蓋起來的更多瓦房,綿延成一片,右邊接著另一個三合院聚落。我的老家,就在這三合院的右邊廂房,廂房裡又隔成兩小間,一間當作客廳,一間當作全家老小睡覺的地方。加上廂房外面還剩下的一點小空間,利用木材和三夾板補綴起來當作廚房,多大呢?總共算算不會超過15坪大。那時節,台灣窮的一塌糊塗,有飯吃就不錯,對於住,沒得挑,大家都這樣。我們一家七口,五個小孩,兩個大人,冬涼夏暖地,卻也住的痛快來哉。小孩中我最大,七八歲的光景,弟妹們都還小,最小的還在吃奶的年紀,整天記惦的就是玩。那可真好玩,穿堂過弄的,每天總有些意外的發現,撿到一支汽水瓶,公廳屋簷下掏到一窩鳥蛋、神桌上摸到幾粒糖果,夠樂半天的了。三合院內外陸陸續續搭了很多違章建築,我家的廚房也是這樣搭起來的,於是在這些新搭建的屋子之間就形成了狹小的走道,頭頂被重重的增建所遮蔽,就像在一條長長的隧道中那樣,小雨無妨,大雨仍舊滴滴答答,管叫你濕的一頭一臉。
與其他的外省軍官不同,我爸沒選擇住在眷村裡,而選擇一堆在地人中間落腳,但你可不要以為他覺悟高,早就知道要「本土化」,大繆也。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想受到眷村的拘束,那什麼毛的管理委員會之類,哪家的事都要管,整天東問西問的,放個屁也要記下來,感覺前腳才剛出去,怎麼後腳又踏入了營門。這當兵也未免當的太沒完沒了,十足煩人。就這樣,我們住進了眼前的這間三合院,本來以為都是當地人,結果不只我們這家,還有另外六七個外省人住在這,有兩三個軍官,已經成家,另外幾個老兵,大約是自謀生活了,也住在這裡。我家的隔壁是歐羅肥一家,歐羅肥是餵豬的飼料名,也是他的小名,喻其像小豬一般好養,快快長大也。歐羅肥有六個兄弟姊妹,姓陳,我對他家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爸爸,大家叫他的綽號「土匪」,每天早上穿一件無袖白色背心,披上一件黑色西裝外套(從不穿上),下著同色長褲,腳穿一雙日本sgida,頭髮抹的油亮油亮,卡搭卡搭地拖著出門。還有他的祖母,我每隔幾天晚上就聽到她跟兒子吵架的聲音,不外乎是罵歐羅肥的爸爸又把錢拿去賭光,沒錢買米買菜之類的,有時說到激動處,就鬼哭神號的在地上打滾,每逢那情景,歐羅肥就在我面前擠眉弄眼裝死人樣,「起笑啊,又糕起笑啊」,然後我們就哈哈大笑地跑掉。
我爸那時在聯勤兵工場當兵工組組長,沒什麼事,整天打牌,我一天到頭很難有機會見到他,深更半夜裡,每每帶著塑膠袋裡還沒吃完的豬頭皮滷蛋什麼的,滿身酒氣地回到家,把吃剩的滷菜往桌上一扔,叫喚小孩來吃,受不住美食的誘惑,弟妹們半睜著眼,從床上摸起來,圍攏在桌邊,用手就著吃那東西,大凡剩下的,當然不能讓你吃的痛快,於是你爭我搶起來,那小的每次從沒少挨我幾下。我爸則是到外面水龍頭洗把臉,進來衣服一脫,逕自往床上一躺。在我們風捲殘雲地吃完最後半粒滷蛋之前,他早已經呼呼大睡。那些年,感覺上大人小孩似乎都過的挺快活,比起周邊的當地人,我們每個月有柴米油鹽配給,算的上溫飽了。只是我那整天在外面喝酒作樂,打牌打到深更的爸爸,把我們的眷補津貼全給拿去吃吃喝喝,弄得幾個小孩連營養點的副食品也無,個個瘦的跟猴子似地,偏偏我媽不懂理家,又不識字,從來也沒搞清楚過鈔票上的那些花花綠綠的符號,加加減減之後的意義,有時丈夫施捨些零花,有時自己賺點手工錢,小孩嘛,不必計較,有飯吃就行,這不也養的好好的嗎?
我也不知道這些,整天像隻停不下來的松鼠,跳上竄下的。上課就是去玩,下課還是玩,彼時的六張黎、三張黎,一直到拇指山山腳,全是農田池沼,連成一整片,劉公圳從中穿過,有蛇有蛙,有魚有蝦。每天天一亮,我就急著想跳進這一整片向我敞開的世界。上午到學校,中午回家隨便扒兩口飯,下午便漫山遍野的遊蕩,每件事都是玩,真爽!記憶中小學六年級以前,從沒為明天的事情煩惱過,唯一比較煩惱的是又要檢查週記了,那就不得不潦草地塗上幾筆,不得不硬生生打斷了下一秒的興致。好像這世界沒一樣東西不好玩,連被老師打都好玩,一群同學搓著手心喊疼,卻彼此還能推來搡去,笑嘻嘻的,儼然忘記那印在手心上、屁股上辣刺刺的血痕。
我的人生中有關快樂的記憶,似乎總是圍繞這棟老屋,一圈一圈的擴散出去,直到小學六年級的界線為止。老家還在,沒拆,聽說是公家的地,但區內的老房子早在政府來之前就已在那裡,人繼續住著,也不能隨便拆,歐羅肥已經長成一米八幾的大漢,早已超越了我的六年級界線,遠的看不見了,土匪和他那動不動滿地打滾的老媽一起加入了他們公廳裡的公媽,而我已年邁老衰的爸爸,仍掙扎著要打完最後一圈麻將,渾然沒有意識到,他的兒子們早已經將他和那些沒吃完的豬頭皮和剩下的香菜,一起遺忘在記憶中的小廂房裡,永不再拾起。我媽倒還停留在我的六年級界線裡,在本已混沌的世界中,繼續混沌到人生的終點。我的弟妹們,有的過早地凝結在乾涸的記憶殘痕裡,不再激起半點波紋,有的仍在爭搶著桌上的殘羹,永遠在入眠前期待著另一次短暫的、來自口腔期的滿足快感。老家未老,因為它永遠停留在我的六年級以前,有時我似乎頭也不回地走開了,不經意間卻每每發現又回到那到界線上。老家是埋在心底的一口井,現實的人生早已風乾,又何處去找那口井水的滋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