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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品味生活   發佈於 2012-12-25 23:40

走自己的路

走自己的路
【聯合報╱胡靖】 2012/12/20
2012第7屆懷恩文學獎學生組三獎
阿嬤。
所有親戚圍在奶奶身旁聲聲呼喚,期待她抬起頭應聲。
結束了長期的住院生活,奶奶回家了,在鬼門關前走一遭,命被繫在雙腳上。
我們放棄截肢。
第二次發布命危通知的當晚,所有親屬簽下同意書,保留了奶奶的雙腳。身體得以完整,
但再好的藥品也鎖不住細菌的蔓延,拒絕截肢,就只能靠藥物減緩細菌侵蝕。
我們不忍心看雙腿衰敗蒼老,偏偏我們所能做的,也就只有看。
從我有記憶以來,奶奶的雙足便沒停過。
辛苦了大半輩子,她不願坐下享清福,而是光著腳丫,走向城市各處撿拾回收品。
寶特瓶、鐵罐、紙箱。林林總總的廢棄物被收攏在推車上,走起來像一座移動的山。
每當夕陽西下,天空燒熔成一片橘紅,才會看見奶奶大汗淋漓地推著車自巷口回來,嘴角揚起滿足的笑容。
每一階段,奶奶被逼著走向既定的路。
小時候家境貧窮,奶奶被賣當養女,孤單地走入陌生的家庭,好不容易結了婚,
卻因為爺爺走得早,而一腳踏入醃製醬菜的盆子中,扛起家務、餵養家庭。
終於在家庭完滿後,她擁有了自己的選擇權。
歷經荊棘碎石的雙腳,似是習慣了顛簸的道路,她選擇走向城市的各個角落,在俯仰之間品嘗生活。
獨自走著這條路,我卻覺得她一點都不寂寞。
不同於以往,在她選擇這條路時,歲月的歷練讓她已能看到最豐富最美好的景色,
她只是在路途中放下多年來身為母親的刻苦,學著溫柔謙卑,學著懷念過往。
奶奶撿拾回收品的舉動,總是難以得到他人的諒解。
鄰里間傳起了閒言閒語,家道中落、獨居老人等說法紛紛出現。
在日子的推進中,全家被賦予了一層又一層的罪過,奶奶也跟隨著廢棄物被推擠到了社會邊緣。
偶爾會有人噓寒問暖、體諒關心,他們多視奶奶為拾荒老人,把吃剩的湯麵、老舊的家具一併施捨,認為自己的日行一善讓社會更好。
奶奶只是一直慈悲地領受與道謝,讓眾人的同情心高漲,
但沒有人了解,奶奶從來就不需要氾濫的同情與憐憫,
那些撿拾而來的回收物品,並不是補貼家計或乞求溫飽,它們都被兌換成現金捐獻。
一斤兩元、每支五角,奶奶只是用了眾人唾棄的物品,來一點一滴丈量自己的人生。
隨著回收物品日漸增加,城市也在時代的汰換中變了樣貌。
每當奶奶隻身闖入叢生的罪惡,我們便只有擔憂的份。
城市一次次的困縛住她,榨取,然後再放生。
野狗的追趕、頑劣少年的挑釁、滾燙的柏油,甚至於歧視的唾沫,在在阻擋了奶奶的路途。
像是要見證更堅毅的精神,那些困境樹立著,替年老的雙足增添了莫名的雨雪風霜。
累積的傷口在足上恣意綿延綻放,裂成一道道嚇人的口子,
然後,沒能等到奶奶走完一生,那些病菌徹底瓦解了她的行走權利,截斷往後的路。
奶奶遊走於城市時,我從不感受到她的蒼老,
直到她停下腳步、坐上輪椅,才發現一撮撮花白的頭髮,已然蓬勃發芽。
那些皺褶的皮膚、碎裂的老人斑,都像是一夜之間迸現的,那樣快速又恍惚。
才驚覺老之將至,便忽然蒼老。
奶奶住院後,我才從父母口中得知,每一筆捐款,她都輪流填上子孫的姓名,
把勞累髒汙撈上己身,榮譽慈悲歸給了子女。
聽著聽著,我心裡卻只有洶湧的慚愧。
從小,我與奶奶相伴的日子便極少,即使互有牽掛,卻少表露情感,
關於血緣的承襲、情感的交替,我們總懵懂又生疏。
而在那麼多個日子之後,我終於了解奶奶塵封又保守的愛。
她默默地為我立起一束束光芒,用恆久的守候,彌補往後缺席的疼惜關愛。
阿嬤。
新來的印尼看護用奇怪的腔調喊著,一邊用紗布在她足上捲了一層又一層。
奶奶盯著自己的腳,眼神卻忽然清澈得像個小孩。
那些攀附在足上的苦痛憂愁、熱淚歡笑,都被包裹進雪白的紗布中。
一圈一圈。被記憶,被深藏。
而遺留在城市各處,或輕或重的步伐,是奶奶親吻土地的痕跡。
生命的悲喜、濃厚的親情,都拓印於其上。
那些路途於是被拓展被開闢,又被深深收進奶奶的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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