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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品味生活   發佈於 2008-10-29 22:18

我的盲人恩師

我的盲人恩師
◎李家同/文
我的博士論文指導教授師雷格教授是麻省理工學院的數學博士,
現在是密里蘇打大學的計算機科學講座教授,他是一個完完全全的盲人,
對外界任何的亮光,都已沒有反應,經年生活在黑暗之中。
可是我的老板 (我們唸博士學位時,都將指導教授稱之為老板) ,
卻又是一位非常溫和,而且性情平和的人,見過他的人,
都會發現他從未對他的失明而有任何自怨自艾,更沒有因此而脾氣不好。
其實做一個盲人,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兩年以前我的老板來清華,
住進我們的招待所,我必需牽著他到處摸索,使他知道馬桶在那裡,
洗臉盆在那裡,肥皂在那裡,冷氣機如何開關,早上吃飯的地方如何走等等。
我後來問他如果他住進一家旅舍沒有人指點他,他如何知道這些,
他說通常人家看到他是瞎子,都會設法帶他摸一遍,
如果無人帶領,他差不多要花上一個小時才能搞清楚東南西北。
大家一定好奇,我的老板是怎樣唸書的?
在上課的時侯,他和同學一樣地坐在下面,老師知道他是瞎子,
因此在黑板上寫的時侯,一概特別為他講得比較清楚一點,
如果在黑板上劃了圖,更加要特別描述一番。如果他當時不懂,
據他說只要下課以後同學們一定都樂於幫忙。考試只好用口試,
他說每位老師都為他而舉行個別的口試,因為他唸的是數學,
人家一下子就知道他的思路是否合乎邏輯,口試並非難事。
如何看書呢﹖我的老板完全靠聽錄音帶,
美國有一個盲人錄音服務社的非營利性組織,
任何盲人要唸那一本書,這個組織就找人替他唸,義工奇多無比,
大多數義工要等很久才輪到他唸一本書。可是內行人都知道,現在做研究,
最重要的還是要看論文,我老板在麻省理工學院唸博士的時侯,
就常常貼出佈告,說他要看那一篇論文,希望有人替他唸,
當時麻省理工學院的計算機研究生,幾乎都替他唸過,
現在在伊利諾州立大學教書的劉炯朗教授,就替他唸過。
研究生唸論文,除了出於愛心以外,還有一個原因。
等於自已也唸了一篇論文。美國曾經通過一個聯邦法案,
規定這一類錄音帶和書的郵寄,一概免貼郵票,
否則我想他不可能唸到這麼多的書。
懂得計算機科學的人,一定更會好奇地想知道盲人如何寫計算機程式﹖
如何從程式中尋找錯誤﹖
我老板唸書是三十年前的事,當時計算機沒有任何一樣替盲人著想的設備,
因此他寫好了程式(用點字機寫) ,就唸給一位同學聽,
總有人肯替他打成卡片,然後替他送給計算機中心。
他拿到計算機印出來的結果,又要找一位同學唸給他聽,
他只好根據聽到的結果,決定要如何改,
也總有同學肯接受他的卡片,而替他改幾張卡片。
最近美國已有不少替盲人設計的終端機,盲人要修改程式,
據說一點問題也沒有,我的老板說密里蘇打大學有很多位盲人學生,
其中不少都是學理工的,全部都要用計算機的終端機。
我老板一直認為盲人應該和平常人一樣地生活,社會不該歧視盲人,
可是也不該對盲人過份地大驚小怪。
兩年以前,我陪我老板到桃園機場搭機回美國,
機場的華航辦事員發現他是盲人,大為緊張,
問他在洛杉磯有沒有人接,因為他在洛杉磯機場要轉飛機,
我老板說沒有人接,華航因此堅持不肯讓他上機,
他們說他們不敢負這個責任,最後還是由我出面,
由我老板簽了一份文件,保證不會告華航,華航才肯讓他上機。
事後我老板告訴我,他常搭乘飛機去旅行,從來沒有碰到這種事,
他說英國機場對盲人招待最好,他們一看到有盲人,
會立刻請他到貴賓室去,而且會有人帶他去登機,
華航雖然關心他的安全,都沒有派人帶路,
大概他們知道自己不會被告,也就不管這位盲人的安全了。
我老板說他什麼交通工具都用過,從來沒有人接,
火車、地下鐵等等他都一個人坐,從來沒有人拒絕他上去,
在他看來,這種所謂的關懷,其實根本是岐視。
我們中國人喜將盲人講得可憐兮兮的,
我曾在台灣聽過一個來自香港的盲人青年合唱團演唱,
演唱中一再強調他們都是中國內亂的犧牲品,
所唱的歌也都是天倫淚之類的歌,真是賺人熱淚。
可是我去了美國,碰到了我的老板,以後又碰到了若干盲人學者,
才發現盲洋人從不爭取同情,他們努力地和我們這些人一齊生活,
不到必不得已絕不讓人感到他們是盲人,
也無怪洋盲人在學術上有傑出表現者多矣。
像蘇聯的龐屈耳根博士,就是一個例子,這位蘇聯的數學家,
在控制理論上的貢獻,可以說是到了永垂不朽的地步,
他從小就瞎了,上課時帶了媽媽去,
就靠他媽媽將黑板上的符號、圖等等解釋給他聽,
其實他媽媽根本不懂數學,有時候大概都講錯了,
我在美國唸書的時候,曾見到這位大師演講,
他大概是用俄文演講,替他翻譯的是一位波蘭的教授,
此公其壞無比,平時對我們同學甚為嚴格,
是一位不受同學歡迎的教授,那天他大概翻譯得不太對,
被那位大師用英文臭罵,我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那位盲人大師的威風。
我還認識一位盲人,此人生下來就是瞎子,後來成了數學博士,
和我是同行,有一次我們同行開會,他應邀在晚間的宴會上致詞,
大家以為他還會談些學問,不料他大談和芝加哥黑道賭撲克的經驗,
試想和黑道賭錢已是有趣的事,而他又是瞎子,
所有亮出來的牌全靠人家告訴他,他自已暗的牌是什麼,
也靠黑道上的人告訴他,他一口咬定黑道賭博其實並沒有騙局,
其理由是他同時和誠實的朋友賭,發現兩者平均輸贏一樣,
因此他和芝加哥那批黑道上的人賭了好幾年。
為什麼他後來洗手不幹呢﹖說來有趣,他有一次輕鬆地埋怨一句,
說他有一位賭友不夠意思,賭輸了郤遲遲不還他錢,
和他賭錢的道上人物立刻拍胸膛,保證替他將錢要回來,
我的盲人朋友聽了以後,再也不敢和這些太講義氣的傢伙來往了。
現在看看我們國家是怎麼一回事﹖
我發現我們整個社會都低估了殘障者的能力,
因此如果孩子是個盲人,父母認為他如學到了一種謀生的技藝,
已經是謝天謝地,我們負責這方面教育的啟聰啟明學校,也作如此想,
所以唸了啟明啟聰學校的盲人學生,
是不可能以後唸台大電機系或是台大資訊系的。
如果我們要改革,要從觀念改起,
我們一定要使失明的年輕人能進入建中,
或是一女中,和一般同學一齊生活,學一樣的課程,
將來一樣地進入大學,和我們一樣地拿到學位。
可惜我們社會上有一批人真死腦筋,
只要一點點小小的身體上的缺陷,常常就不能進入某種職業,
比方說有一些師範學院拒收有色盲的人,
理由是小學老師要帶小孩子過馬路,如果色盲,如何辨認紅綠燈﹖
這種想法,使我國的殘障同胞吃了大虧。
我希望以後整個社會知道,事實証明盲人可以和我們一樣地唸大學,
先進國家大學裡盲人比比皆是,也可以拿到博士學位,
更可以在事業上做得很成功,我們不該設了很多障礙,
使他們根本就進不了中學,更何況大學了,
可是一方面我們要掃除這些障礙,
一方面郤又不對殘障同胞太過於同情,因為太過於同情,
事實上等於歧視,我們應該儘量鼓勵他們自行解決他們的問題,
也只有這樣做,我們才是真正地幫助了殘障同學。
我過去在美國工作的地方,有一個替我們畫圖的部門,
有一次我發現這個部門似乎比前安靜了好多,
所有的工作人員都不開口講話,而用手語交談,
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們來了一位聾子的畫圖員,
大家就決定學習手語,久而久之養成了習慣,
大家都用手語交談了,這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充份表示一個團體應該如何接納一位殘障同胞。
有一次我在紐西蘭街上看到了一位盲人,我好意問他,
要不要我幫忙他過馬路,他笑笑說不必,然後他說聽你的口音,
你是外鄉人,如果要找路,可以問他,我當時在找某一路公車,
就乘機問他到那裡去找,在他的指點之下,順利地找到了。
我希望我們的小學,國中、高中以至於大學
能夠毫無保留地接受盲人學生,使他們能像普通同學們一樣地接受教育,
我也希望,我國的政府機關,不僅不要對殘障同胞的求職設限,
而且要定下榜樣,主動地僱用殘障同胞。
至於盲胞在工作以及學習環境中所可能遭遇的問題,
政府不必擔心,因為我們應該有信心,
那個環境中自然會有善心的人幫助他們解決問題,
過度的關心其實也是一種歧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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