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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哈拉閒聊
發佈於 2010-01-31 00:35
外祖父的白鬍鬚
《琦君小品》 琦 君
外祖父的白鬍鬚
我沒有看見過我家的財神爺,但我總是把外祖父與財神爺聯想在一起。因為外祖父有三綹雪白雪白的長鬍鬚,連眉毛都是雪白的。手裡老捏著旱煙筒,腳上無論夏天與冬天,總拖一雙草拖鞋,冬天多套一雙白布襪。長工阿根說財神爺就是這個樣兒,他聽一個小偷親口講給他聽的。那個小偷有一夜來我家偷東西,在穀倉裡挑了一擔穀子,剛挑到後門口,卻看見一個白鬍子老公公站在門邊,拿手一指,他那擔穀子就重得再也挑不動了。他嚇得把扁擔丟下,拔腿想跑,老公公卻開口了:「站住不要跑。告訴你,我是這家的財神爺,你想偷東西是偷不走的。你沒有錢,我給你兩塊洋錢,你以後不要再做賊了。」他就摸出兩塊亮晃晃的銀元給他,叫他快走,小偷從此不敢到我家偷東西了。所以地方上人人都知道我家的財神爺最靈,最管事。外祖父卻摸著鬍子笑咪咪地說:「那一家都有個財神爺,就看這一家做事待人怎麼樣。」
外祖父是讀書人,進過學,卻什麼都沒考取過。後來就在祠堂裡教私塾,在地方上給人義務治病。他醫書看得很多,常常講些藥名或簡單的方子給媽媽聽。因此媽媽也像半個醫生,什麼茯苓、陳皮、薏米、紅棗,無緣無故的就熬來餵我喝,說是理濕健脾的。外祖父坐在廚房門口的廊簷下,摸著長鬍鬚對媽媽說:「別給孩子吃藥,我雖給旁人治病,自己活這麼大年紀,卻沒吃過藥。」他說耳不醫不聾,眼不醫不瞎,上天給人的五官與內臟機能,本來都是很齊全的,好好保養,人人都可活到一百歲。他就說他自己起碼可以活到九十以上,因為他從不生氣。我看著他的雪白鬍鬚,被風吹得飄呀飄的,很相信他說的話。
冬天,他最喜歡叫我端兩張竹椅,並排兒坐在後門矮牆邊曬太陽。夏天就坐在那兒乘涼,聽他講那講不完的故事。媽媽怕他累,叫我換張靠背籐椅給他,他都不要。那時他七十多歲,腰桿挺得直直的,沒有一點傴僂的老態。他對我說:古書裡有個「兮」字,是表示肚子裡有氣,這口氣到喉嚨口又給堵住了,透不出來,八字鬚子氣得翹,連背都駝了。他把「兮」字畫給我看,所以我「人手足刀尺」還不認識,第一個先認識「兮」字。長大後讀楚辭,看見那麼多「兮」字,才知道這位憤世愛國的詩人,顏色憔悴,形容枯槁地行吟澤畔,終於自沉而死,心裡有多麼痛苦。
坐在後門口的一件有趣的工作,就是編小竹籠。外祖父用小刀把竹籤削成細細的,教我編一個個四四方方的小籠子。籠子裡面放圓卵石,編好了扔著玩。有一次,我捉一隻金龜子塞在裡面,外祖父一定要我把牠放走,他說蟲子也不可隨便虐待的。他指著牆腳邊正在排著隊伍搬運食物的螞蟻說:「你看螞蟻多好,一個家族同心協力的把食物運回洞裡,藏起來冬天吃,從來沒看見一隻螞蟻只顧自己在外吃飽了不回家的。」他常常故意丟一點糕餅在牆角,坐在那兒守著螞蟻搬運,嘴角一直掛著微笑。媽媽說外祖父會長壽,就是因為他看世上什麼都是好玩的。
要飯的看見他坐在後門口,就伸手向他討錢。他就掏出枚銅子給他。一會兒,又一個來了,他再掏一枚給他。一直到銅子掏完為止,搖搖手說:「今天沒有了,明天我換了銅子你們再來。」媽媽說善門難開,叫他不要這麼施捨,招來好多要飯的難對付。他像有點不高興了,煙筒敲得咯咯的響,他說:「那個願意討飯?總是沒法子才走這條路。」有一次,我親眼看見一個女乞丐向外祖父討了一枚銅子,不到兩個鐘頭,她又背了個孩子再來討。我告訴外祖父說:「她已經來過了。」他像聽也沒聽見,又給她一枚。我問他:「您為什麼不看看清楚,她明明是欺騙。」他說:「孩子,天底下的事就這樣,他來騙你,你只要不被他騙就是了。一枚銅子,在她眼裡比斗笠還大,多給她一枚,她多高興?這麼多討飯的,有的人確是好吃懶做,但有的真是因為貧窮。我有多的,就給他們。也許有一天他們有好日子過了,也會想起從前自己的苦日子,受過人的接濟,他就會好好幫助別人了,那麼我今天這枚銅元的功效就很大了。」他噴了口煙,問我:「你懂不懂?」
「懂是懂,不過我不大贊成拿錢給騙子。」我說。
「騙人的人也可以感化的,我講個故事給你聽,我們的國父 孫中山 先生就是位最慷慨,最不計較金錢的人,他自己沒錢的時候,人家借給他錢,他不買吃的、穿的,卻統統買了書。他說錢一定要用在正正當當的地方。所以他鼓吹革命的時候,許多人向他借錢,他都給。那時他的朋友 胡漢民 先生勸他說:許多人都是來騙你錢的,你不可太相信他們。他說沒有關係,這麼多人裡面,總有幾個是真誠的,後來那些向他拿過錢,原只是想騙騙他的人,都受了他的感動;紛紛起來響應他了。這一件事就可證明,人人都可做好人。當他壞人,他也許真的變壞,當他好人,就是偶然犯了過錯,也會變好的。而誠心誠意待人,一定可以感動對方的。我再講一段國父的故事給你聽。」他講起國父來就眉飛色舞,因為他最欽佩國父。他說:「國父在國外的時候,有一個留學生願意參加革命,後來又有點怕了,就偷偷割開國父的皮包,偷走了一份革命黨員的名單,國父卻裝做不知道,等到革命成功以後,他一點也不計較那人所犯的過錯,反而給他一份官做。那人萬分的感動,做事做得很好。」
他忽然輕聲輕氣地問我:「你知不知道那一次你家財神爺嚇走了小偷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
「你別告訴人,那個白鬍子財神爺就是我呀。」
「外公,您真好玩,那個小偷一定不知道。」
「他知道,他不好意思說,故意那麼告訴人的。我給他兩塊銀元,勸說他一頓,他以後就去學手藝,沒有再做小偷了。」
他又繼續說:「我不是說過嗎?那一家都有個財神爺,一個國家也有個財神爺,做官的個個好,老百姓也個個好,這個國家就會發財,就會強盛。」
這一段有趣的故事,使我一直不會忘記,進中學以後,每次聖誕節看見舞臺上或櫥窗裡白眉毛白鬍子的聖誕老公公,就會想起我家的財神爺我的外祖父,和他老人家對我說的那段話。
「施比受更為有福。」這是中外古今不變的真理,外祖父就是一位專門賜予快樂給人們的仁慈老人。
我現在執筆追敘他的小故事,眼前就出現他飄著白鬍鬚的慈愛臉容。他活到九十六歲,無疾而終。去世的當天早晨,他自己洗了澡,換好衣服,在佛堂與祖宗神位前點好香燭,然後安安靜靜地靠在床上,像睡覺似的睡著去世了。可是無論他是怎樣的仙逝而去,我還是禁不住悲傷哭泣。因為那時我雙親都已去世,他是唯一最愛我的親人,我自幼依他膝下多年,我們祖孫之愛是超乎尋常的。記得最後那一年臘月二十八,鄉下演廟戲,天下著大雪,凍得足手都僵硬了。而每年臘月的封門戲,班子總是最蹩腳的,衣服破爛,唱戲的都是又醜又老,連我這個戲迷都不想去看,可是外祖父點起燈籠,穿上釘鞋,對我與長工阿根說:「走,我們看戲去。」
「我不去,外公,太冷了。」
「公公都不怕冷,你怕冷?走。」
他一手牽我,一手提燈籠,阿根背長板凳,外祖父的釘鞋踩在雪地裡,發出沙沙的清脆聲音。他走得好快,到了廟裡,戲已開鑼了,正殿裡零零落落的還不到三十個人。臺上演的是我看厭了的「投軍別」,一男一女的啞嗓子不知在唱些什麼。武生舊兮兮的長靠後背,旗子都只剩了兩根,沒精打采的垂下來。可是唱完一齣,外祖父卻拼命拍手叫好。不知什麼時候,他給臺上遞去一塊銀元,叫他們來個「加官」,一個魁星興高采烈地出來舞一通,接著一個白面戴紗帽穿紅袍的又出來搖擺一陣,向外祖父照了照「洪福齊天」四個大字,外祖父摸著鬍子笑開了嘴。
人都快散完了,我只想睡覺。可是我們一直等到散場才回家。路上的雪積得更厚了,老人的長統釘鞋,慢慢地陷進雪裡,再慢慢地提起來,我由阿根背著,撐著被雪壓得沉甸甸的傘,在搖晃的燈籠光影裡慢慢走回家。阿根埋怨說:「這種破戲看它做什麼?」
「你不懂,破班子怪可憐的,臺下沒有人看,叫他們怎麼演得下去,所以我特地去捧場的。」外祖父說。
「你還給他一塊大洋呢。」我說。
「讓他們打壺酒,買斤肉暖暖腸胃,天太冷了。」
紅燈籠的光暈照在雪地上,好美的顏色。我再看外祖父雪白的長鬍鬚,也被燈籠照得變成粉紅色了。我捧著阿根的頸子說:「外公真好。」
「唔,你老人家這樣好心,將來不是神仙就是佛。」阿根說。
我看看外祖父快樂的神情,就真像是一位神仙似的。
那是我最後一次跟外祖父看廟戲,以後我出外求學,就沒機會陪他一起看廟戲,聽他講故事。
現在,我抬頭望蔚藍晴空,朵朵白雲後面,彷彿出現了我那雪白長鬚的外祖父,他在對我微笑,也對這世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