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後由 萬鍾 於 14-04-05 10:00 編輯
計程車司機教會我的事
吳佳璇
南台灣初冬的早晨，空氣暖暖濛濛的。
「妳也要去開會嗎？今天早上我已經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我從後照鏡看到計程車司機乾癟的臉，儘管墨鏡屏蔽住眼光，話語卻帶著溫暖。
「是啊，精神醫學年會」，一出口，我就後悔，過去要不是被司機當做「肖醫生」狐疑地上下打量，就是奉送一趟免費諮詢。
「精神科啊」，司機的語氣微揚，「我的老大有過動症，定期要回診」。
「喔，要帶一個過動症的孩子可不容易呢，」我還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繼續談話，眼神飄向窗外陌生的街道。
「醫生，真的很不容易啊…，幸好老師很幫忙，肯幫我對其他孩子和他們的家長說明，求得諒解，」滿口爸爸經的瘦小男子，燃起精神科醫師好奇的本能。
「可是有一次，老師為了安撫其他小朋友，在教室公開說XXX因為有過動症要吃藥，要大家原諒他，」爸爸滿心不捨「那天孩子回家，對著我打自己的頭，哭喊著『為什麼只有我要吃藥！』……我的心好痛」。
「真不容易，」我附和著，精神科醫師總有些撐場面的話。
「我是一個單親爸爸，一個男人帶兩個孩子討生活，說實在全都靠意志力在撐。」司機每天工作16小時。早晨送孩子上學後，就開始跑車，傍晚到學校接孩子。父子三人一起回家吃飯，飯後打點孩子寫功課，做家事，等孩子上床，他再出門跑幾個小時。
「房子是租來的，車子也是租來的，但我沒有欠人一毛錢」，瘦小的男人是驕傲的。
「其實，我不是一開始就這麼堅強，我曾經自殺過，」我感覺眼前這位單親爸爸企圖輕描淡寫。
那是八年前的往事了，孩子的媽媽過不了苦日子離開父子三人，身無分文的他打零工賺來的錢還了債後，不僅租不起房子，連飯也吃不飽。錢多一點的時候吃泡麵，不然只能想辦法去弄白飯，再到便利商店拿免錢的關東煮沾醬給孩子拌飯吃。我就餓肚子吞口水……」
「孩子沒有阿公阿嬤嗎？」我試著轉移話題。
「我是個什麼都沒有的人，」司機加重語氣。
「那樣的日子真過不下去，我決定自殺。可是後來我被嚇醒了，徹徹底底地醒了」。
「發生了什麼事？」
「我在急診室看到幻覺，老大，就是有過動症那個，出現在我眼前向我跪拜，他邊跪邊哭說『我已經沒有媽媽，不能沒有爸爸』…是喝酒加吃藥後意識不清出現的幻覺，但我在急診室清醒後，摸摸手上割腕後包紮的傷口，好像一場夢。我醒了，連抗憂鬱藥都不用吃了」。
「出院後，我去工地做粗工，雙手和背常常被鋼筋磨到破皮出血…，軟弱的時候，孩子哭著跪求我那一幕就會來激勵我。」受到震動的我，還來不及答腔，故事兀自說下去，「我還會跟他們說，儘管我們很窮，千萬不能做壞事。我寧可你們去當乞丐，也不要你們去偷人家的東西…」
「不知道他的孩子是不是合併有行為規範障礙（conductdisorder）＊1，不然怎麼會如此諄諄告誡，」正當我暗自忖度著，車窗外已轉成廠住混合的郊區景色，綠樹也灰矇矇。
手機響起，戰士的聲音柔和起來，「等我回去吃飯…。肚子餓了啊，先去便利商店買個飯糰墊肚子…」
「星期天中午我都會先帶他們去吃飯，吃飽再去公園或是郊外走走。」
「是該多陪陪孩子…對了，你孩子吃藥胃口有沒有受影響？」我趕緊恢復醫師的專業。
「怎麼沒有！『利他能』（ritalin）＊2很厲害，吃了很反胃。不過孩子很聰明，吃完早餐再吃藥，中餐過後再吃一次，不然下午會沒藥效，晚餐就等藥效過去晚點兒再吃…」，瘦小的爸爸既驕傲又欣慰「小六就快跟我一樣高了！還拚命吃，拚命長…」
「這孩子很『感心』，有一付好心腸。雖然我們自己過著苦日子，上個星期卻偷偷把我十塊十塊給他存錢的豬公殺了，用塑膠袋裝錢送給街角拄著柺杖拾荒的老伯，」我不知道墨鏡下的他眼角是不是泛著淚光，「孩子這麼可愛，再苦也不該去自殺。」
我覺得，要下車去醫學年會做自殺防治演講的人，應該是他。
＊1：患有注意力不集中與過動症候群的孩子，也是發生逃學、偷竊、打架等行為規範障礙的高危險群。國外研究同時發現，罹患憂鬱症的成年人，比一般人更可能從小時候就受到過動症或是社交畏懼症的困擾，充滿坎坷的成長過程，成為日後罹患憂鬱症的遠因。
＊2：利他能（ritalin）是治療過動症的傳統藥物，會影響食慾。為避免影響服用兒童的成長，建議在不上學時停藥。此外，服藥最重要的目的是為了讓孩子容易學習好的行為，克服注意力不集中與過動對生活與學習造成的挫折與干擾。
作者為精神科醫師／康健雜誌1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