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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品味生活
發佈於 2013-06-20 23:50
巴黎的風衣
本帖最後由 B 於 15-08-02 19:12 編輯
巴黎的風衣
【聯合報╱田威寧】 2012.12.23
像是小籠子裡跑滾輪的白老鼠,父親以為只要一直跑一直跑便能跑到世界的盡頭,殊不知籠外的人正在拿他當笑話……
去年夏天,我終於去了巴黎,為終於可以踏著梵谷與畢卡索、蕭邦和德布西的足跡而興奮不已,
想也不想地便把令人心酸的存款,加上向朋友借的十萬台幣統統換成了歐元,一圓宿夢。
本來晴空萬里的巴黎,在我到的隔天竟颳大風下大雨,氣溫從30度驟降到13度。
發現走在羅浮宮前的自己邊走邊流鼻水後,趕緊衝進路邊的商店買了風衣。
回到落腳處,趕緊將濕漉漉的風衣掛起晾乾。
米色風衣靜靜地懸在棕黑色衣櫃的把手上,何其眼熟,恍恍惚惚地,
一件極其相似的風衣吊在一座大核桃木衣櫃前。
照片中的父親總是一個人,但其實父親喜歡人群。
父親享受掌聲,聽眾越多,講話就越精采。
他可以在任何時刻任何場合呈現最誠懇的眼神、最熱情的態度、最恰到好處的音量,
何時該伸手何時該微微握拳,都能憑本能作出最恰當的反應。
父親是天生的舞台型人物。
那天,難得父親房裡沒有女人,父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邀我一起看照片。
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在巴黎的那幾本。
父親的快活姿態不斷地被複製貼上在巴黎鐵塔、凱旋門、聖母院、聖心堂的階梯前……極在意外表的父親在艾菲爾鐵塔前令人意外地首如飛蓬,
他說:「巴黎風大。」父親指著正掛在牆上的那件風衣,說:「在巴黎買的。」
這件小事在我記憶的夾縫裡安安靜靜地窩了二十多年,
直到去年夏天,我在巴黎買了極其相似的風衣,我突然想起,父親來到巴黎的年紀正和我現在一樣。
看著深了一層顏色的風衣,想到父親在和我現在一樣大時,孩子已經進入青春期了。我無法想像角色對調我該如何自處。
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遑論照顧別人?
我不知道煮飯時該在大同電鍋的內鍋和外鍋各加幾杯水,學不會縫釦子和燙衣服,不是摔破杯子就是割到手,總是走著走著就突然跌一跤。
對於別人的事,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該插手什麼時候又該視而不見。
當我對未來充滿困惑,感到人生如此困頓,又怎麼教人欣賞這個世界的風景?
成長的課題如此多,但從沒有人教我們如何作答。
每個人都只能且戰且走,見招拆招,且從來沒有什麼「頭過身就過」的法門。
而我卻期待父親不管生性多麼不羈,至少能在孩子懂事之後瞬間回頭是岸,我突然發現這對隨興的父親簡直是強人所難到極點!
一旦失去了天空,鳥是不可能快樂的,畢竟有了翅膀而不用,未免也太暴殄天物。
在討債公司到家裡的前一刻,父親的第六感前所未有地神準,
他毫無預警地帶著兩個孩子逃走,隱姓埋名,躲在東部的小村子當冷凍食品廠的搬運工兼送貨司機,
再輾轉逃到台北,改名換姓當個小攤販。
身為么子的父親在家人的庇蔭下,從小像是《伊索寓言》裡的蟋蟀,每天只顧著唱歌跳舞,大啖樹果,十分快活,
反正天塌下來絕對不會由他去撐。
從沒吃過錢的苦頭,卻在前中年期一次補足。
父親從暖暖軟軟的溫柔鄉到隨便鋪張墊子和衣便睡,別說西裝和皮衣了,他連個附水果的套餐式便當都買不起。
彎腰屈膝睡過一陣子的汽車後座,小站月台刺骨的寒風,廉價旅社隔壁房間傳來的撞擊與喘息聲,
和姊姊合吃一碗的名實相副的陽春麵,至今仍隨時可被召喚出來。
從本錢八千元開始的迷你本生意只能維持最最基本的生活,但父親有種頑強的生命力,他只要有了一個圓,就能繼續加上幾道光芒,成了太陽。
父親在收攤後會帶我們去吃麻辣火鍋、去貓空喝茶,或是去陽明山吃披薩看夜景;
也會帶我們去釣蝦、擲骰子換香腸、逛遍各大夜市和唱KTV。
不過父親比較喜歡一個人去唱歌,並把自己的歌聲錄下來,開車時邊放邊哼。
無論處在何種景況,父親都不會想到未來,不為自己留底或留退路。
他不會為了下周的麵包省下這周的火腿,只要能買乳酪,他就不會只吃白麵包。
和父親在一起,彷彿在參加一個營隊,
白天還在進行生存遊戲,彷彿生死一線間,晚上卻在BBQ和舉辦營火晚會,不亦樂乎。
父親是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沒人能捻熄他心中的火炬。
相對於其他攤販風聞警察在附近便不顧等待中的客人,推著攤車拔腿就跑;
父親總是慢條斯理地做著客人的餐點,銀貨兩訖之後,往往警察已在眼前低著頭開紅單了。
在剛開始一天收入不到一千元的日子裡,收到警察取締的四千五百元紅單,
仍一臉從容地對嘟著嘴的我說:「錢能解決的都是小事情。」
父親做過許多種工作,絕大多數都如車窗外的風景轉瞬即逝,
不僅是因為容易對眼前的或已知的人事物感到厭煩,
最主要的恐怕還是父親不知如何把腳老老實實地踩在地上。
他總是只看他想看的那面,他總是面向陽光卻不願意也承認背後便是陰影所在。
父親可能是台灣第一位專業規畫親子鄉土遊的旅行社老闆,他帶著一家家親子牽罟、窯、灌蟋蟀、坐牛車、擠牛奶。
父親也可能是台灣第一位規畫完整的宜蘭花東賞鯨之旅的人,
賞鯨團叫好叫座,便接受建議租了店面,開設自己一竅不通的日本料理店,被提建議的人上下其手。
父親由賞鯨賺來的錢又從一條條的魚嘴吐了出去。
錢在父親手裡像是會燙手似地,即便如此,他仍不願意向代他處理事務的人詢問相關細節。
兩天一夜的行程一人收費兩千元,但光是飯店費用便要價一千八百元。
即便在支出多於收入時,父親仍不願意訂次一等的房間或讓全車的人餓著肚子回家。
父親擅於建造空中樓閣,但他不懂得捲起袖子拿磚塗水泥;
父親擅於畫大餅,但他從來不知道怎麼才切得開吃得到。
長大後的我發現這其實罪不致此,這世界很多人都是這樣,而父親最出類拔萃的只是他永遠學不了乖。
若父親能永保年輕,其實這樣的個性十分迷人──不切實際到一種極致,
反而像個藝術家,他有自己的尺規與繩墨,
有自己的音階與節拍,看到常人看不到的光線,調著自己隨興調出的顏色。
若運氣之神永遠搭著父親的肩,父親大概會被視為名士派,要嘛成日清談要嘛放浪形骸;
可惜不是,他的夢幻國度很快就被人嗤之以鼻,再也沒有人會帶著崇拜的眼光看著父親,
反倒常遭到「也不想想自己幾歲了!」的嘲弄。
像是小籠子裡跑滾輪的白老鼠,父親以為只要一直跑一直跑便能跑到世界的盡頭,殊不知籠外的人正在拿他當笑話。
父親沒有進入《世說新語》,反而入了《笑林廣記》。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固然好,但遠遠比不上記取「前車之鑑」來得精刮上算。
於是,自認學習力強的我一直努力地背離父親,時時提醒自己別往同樣的路上走。
我以為和父親離得越遠,便意味著越接近完善光明的人生,畢竟下坡的相反就是上坡。
我努力念書、認真工作,對異性的示好退避三舍,生活得像一條法國麵包──沒有裝飾沒有內餡,但耐嚼又有飽足感。
我過著堅毅勵志的人生,兵來即使沒有將可擋,但牙齒被打落也可和著血給硬吞下去。
我幾乎是本能性地抗拒華而不實的人,擅於保護自己,不輕易在別人面前流淚,也不輕易妥協。
我總將人生的骰子握在手中,僅暗暗猜想若奮力一甩究竟能擲出幾點。
奇怪的是,人人都說我像極了父親──沒有存款,不想未來,活在自己的世界,
燃燒自己的靈魂換取沒有人相信的美好。
當我聽到此般眾口足以鑠金的評價時,第一時間驚訝到啞口無言。
不知道是我走得太遠結果竟然繞了一圈後回到原點?還是眼睛看著前頭,身體卻不自覺向後轉?
去年夏天,我傾盡所有來到了巴黎。我看到了小時候在照片中看到的艾菲爾鐵塔和凱旋門,也同樣漫步在香榭大道和塞納河畔。
在還來不及讚嘆巴黎時,突然天色一變,氣溫陡降並下起滂沱大雨。
我在萬分狼狽中買了件父親一定會喜歡的風衣。
也許我終究還是踏上了那個宿命般的滾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