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後由 B 於 11-05-24 23:49 編輯
讓我看著你說話
【文／陳明珠】
原本，我從未注意到我們這樣和別人有什麼不同；
直到年紀稍長一點，發現總有好奇的孩子喜歡盯著我們交談，我才開始察覺原因在哪裡。
許多奇怪的感受夾雜混合，害羞、自卑、壓抑、憐惜、偽裝……，
複雜的情緒從小女孩到年紀漸長為人母之後，仍不斷伴隨著、改變著，
就像小女孩的蛻變與成長一樣。
小的時候，我愛拉著母親去菜市場買菜，母親會讓我緊緊的勾著她的小拇指，
挨在母親的大腿邊張望四周的我，亦步亦趨像個小跟班似的走著、看著。
豬肉攤老闆手邊俐落的剁著排骨，汗珠滴掛在眉峰招搖的引著我的目光，
沿著汗跡循上髮際，猜想著再過幾秒會滴落在赤紅光澤的豬肉上。
偶爾，站在窄小的市場走道中，母親會詢問我想吃什麼菜，我會依著母親的手臂和母親討論著。
有時候一兩個孩子迎面走來，駐足在兩步外的距離，好奇的多看我們幾眼，
常常還會看出了神；
孩提時的我不喜歡那目光下所透露的訊息，總要刻意轉個方向或停止和母親交談，避開那奇異的眼神。
由於身為家中的獨生女，所以特別受到父親的嬌寵。
每當牽著我的小手出門，父親總要得意萬分的向友人炫耀孩子是多麼的漂亮，
叔伯們當然不免要捧場的比畫著我們父女倆人的長相，
並若有其事的頻頻點頭附和；
看見鄰居好友都豎起大拇指誇獎自己的女兒，
父親爽朗的笑聲驕傲而滿足，不時的轉頭撫摸我的頭髮。
在欣樂的氣氛下離開時，倏地傳來一句：「剛剛那個啊？那是啞吧仔進仔夫妻的女兒啊！」多簡單不過的一句解釋啊！
卻刺耳的劃破我的心臟，聽見「啞吧仔」這句話，讓我心頭一緊，
下巴不自覺抬得高高的，像隻驕傲的孔雀維持那不敗的姿儀；
深吸一口氣，視線撇向另一處，望著路上喜洋洋的車街景象，
心裡像是狠狠的被丟了一顆金剛石，
沉重的傷語緩緩的沒入持續跳動的心臟裡，
讓我反覆舐著，痛！
卻深怕他人瞧見自己的脆弱，若無其事的微笑揮手道別。
小時候，母親曾經問過我：會不會因為父母的殘缺覺得丟臉？
我淡淡的笑著向母親說不會；
理智告訴我：他們是我唯一的父母，
但是內心的感情卻促使我想避開某些感受。
曾經，一群孩子看見我和母親的交談，感到十分好奇與興奮，
不斷的走到母親的面前，用雙手胡亂的比畫著不停，喉間咕噥的發出低語及笑鬧聲；
母親瞥了一眼，若無其事的牽著我繼續向前走，而那群孩子就跟在我們後方一邊走一邊嬉笑著。
我默默的看著母親，內心卻澎湃激動不已，多想疾步走到那些孩子面前大聲斥責，但是從小忍耐的個性壓抑了我的衝動，僵硬的表情、發脹的腦袋告訴自己當作沒看見。
因為理解他們和其他人的不同，從小我必須在聽到父母的呼喚聲後五秒內以百米衝刺現身，還要學會「看懂」大人在說什麼。
當可以流暢的溝通想法之後，即開始擔任起父母的翻譯幫手。
看醫生時，替父親翻譯醫生說的話，再替醫生翻譯父親「說」的話；
購物時，替母親翻譯老闆說的話，再替老闆翻譯母親「問」的問題。
這過程中我得學會逆來順受，忍耐自己的情緒，
一想到那是父母親的要求，「不情願」三個字只能硬生生的吞下去。
長大後，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已經能坦然的面對周遭的眼光，
理解其他人為何會對我們感到好奇，
接受自己的親人是如此的不一樣。
我的心一路學習慢慢接納了一切，父母親也是這樣歷盡煎熬走過來的吧！
自小因不能言語而遭受旁人的指指點點，面對異樣的眼光與內心的自我質疑，只能用更強壯的心靈來支撐；
遇上不成熟的對象嘲笑與戲謔，從滿受創傷鍛鍊成一笑置之。
是不是曾經遍體鱗傷的記憶深刻，
因此他們也害怕自己的孩子會因為自己的殘缺而受到傷害？
還記得我剛生完孩子時，母親感觸的跟我聊起她年輕時的故事。
懷孕時擔心著腹中孩子的健康，
憂心孩子像她一樣，高燒過久未及時就醫而神經受損，導致無法聽說，
每日戰戰兢兢的照料三個孩子、
夜夜不敢熟睡，照顧孩子的辛勞是這樣膽戰心驚熬過來的！「天下父母心」，
自己所經歷過的苦不願意自己的孩子再嘗苦果；
小時候，母親擔心我們這些孩子的健康，
大一點，擔心孩子因父母的缺陷受人嘲笑而感到羞恥，
這樣的掛心一輩子都沒有停過。

受到父母的溝通語言影響，
許多友人經常對我說：「和你聊天最有趣的事情，就是看著你的表情再搭配你的語調和動作，
你的表情語言實在太豐富了！」
自此，我才恍然大悟，從小到大和父母之間的無聲語言交流，
以至於情緒表情全表現在手部與臉上。
因為遷移作用使得我在與人對話時，喜怒哀樂形於色，手部動作也不禁會跟著手舞足蹈，
如此能更輕易的與人拉近人際距離，而自己卻一直渾然不自覺，
這一切都要歸功於我的父母，不是嗎？
聽到母親叫喚我的聲音，
像小時候一樣，我仍是以百米之速現身在母親面前，深怕母親會多等了我一秒鐘。
媽，你還記得問過我的問題嗎？「我會不會因為父母親的缺陷感到丟臉？」
知道嗎？你們是上天賜給我的美麗試煉；
因為你們的殘缺，
讓我學會寬容、學會獨立、學會忍耐，
莫不是因為這些，
至今，我焉能用更有智慧的態度去面對工作與家庭，
並行有餘力來幫助其他弱勢？
我說，你們才是我一輩子引以為傲的父母！
2010第五屆懷恩文學獎金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