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農 發達集團監事
來源:勵志成長   發佈於 2014-10-12 13:56

哀樂少年家(2):煤油燈下

本帖最後由 老農 於 14-10-12 21:52 編輯
不知有多少朋友家裡點過煤油燈的?我國小六年,加上初中三年,總共九年時間都是點煤油燈寫功課的.國小之前更不用說,電燈一直走不進我家,害我如今回想童騃時代的前塵舊事,夜間時光總是昏昏晦晦,相當不真實.
其實,當時我國並沒那麼落後,點煤油燈的家庭應該已經少之又少,只因,我家是孤口灶(獨立家屋),距離聚居的村落還有好一段距離.我開始上學之後,父親也曾想申設電力供應,去電力公司探問結果,從村落最近的繼電器拉電線到我家,一路至少要用十根以上的電線桿,那個時代有很多不合理的事,想裝設電燈,這十根以上的電線桿費用得由我家負責,難怪父親探問過後,回到家中,不只三字經,連七字經都出口了.簡直欺負窮人,我家連一根電線桿也買不起,還十幾根勒!
騙肖ㄟ,沒電燈又死不了人!這是父親說的.如此這般,我開始了煤油燈下寫功課的生涯.確實,沒錯,我也這麼認為,死不了人的,煤油燈跟電燈差不多啦,都一樣會亮.
有關煤油燈的回憶很多,一個造型有點怪異的瓶子,內裝了煤油,瓶子可以是玻璃做的,也可以是鐵皮做的,一條燈芯浸入煤油內,再從瓶口拉出來,用個鐵片圈束住.露出瓶口鐵片圈之外的燈芯,點燃後,總伴隨綿綿不絕的臭味,煤油好像不是好東西,難怪鄉間都把煤油叫成"番仔油".
煤油燈的大小就由露出瓶口那截燈芯的長短來控制,用膝蓋想也知道,燈芯長,燃火就旺,燈芯太短的話,燃起火來總是要亮不亮,所以等用過一陣子之後,就得挑燈芯,把已燒成焦黑,不易著火的燈芯刮掉,再把燈芯從瓶內往瓶口外挑,挑長了,好點燈.
這我就學不來了,我只會點燈.劃根台灣火柴公司出品的狗頭牌還是貓頭牌火柴,一點就亮.呵呵,搞不好,還有年輕朋友沒用過火柴吧?當時的火柴盒上頭寫的品名是"洋火",這個我知道,名稱前面加個"洋"字,那就表示是老外發明的."番"字讓人沒好感,"洋"字總是讓人尊敬.
點燈很容易,挑燈芯很困難,我始終學不來,我的專用煤油燈都點到快沒燈芯可著火了,也只能照用不誤.父親發現了,就會唸一聲:這個憨囝仔,這麼暗也在用!我就對著父親傻笑,父親就趕快過來幫我挑燈芯,拿根針,一面專心挑出燈芯,一面教我要怎麼挑.我有聽沒有進,我根本不想學,還好我沒學,回憶中,無數次,父親神情專注幫我挑燈芯,我好整以暇,等著寫家課,那一幕圖象,很能用來詮釋窮人家的天倫,我珍惜這回憶,這圖像.
現在的孩子寫家課,有專用檯燈,亮到刺眼.那麼,煤油燈光度夠嗎?這應該是大部分人的疑問.我不知道光度夠不夠,這應該由科學家去做研究.我的親身經歷,總共九年的時間,我用煤油燈寫家課,視力總保持在1.2至1.5之間.等到我高中離家,租住有現代化電燈的宿舍之後,經過半年,一個學期,我就開始戴眼鏡了.我的結論:煤油燈不會讓人變成近視,只有很光亮的電燈才會讓人變成近視.
我曾經要我的孩子,成家之後,一定要找個晚上,關掉所有燈具,找來一盞煤油燈,只點煤油燈,一家子在煤油燈下共同度過一晚,那肯定是日後無以倫比的溫馨回憶.煤油燈下人影幢幢,大小人影滿室幌動,溫馨滿盈.只有煤油燈能達到這種溫馨效果,現代化的甚麼美術燈,美則美矣,可惜全無溫馨感,融不入天倫.
孩子問我,去哪裡買煤油燈?
問倒我了,我為之語塞.對啊,現在還有煤油燈嗎?這時代,美好的東西一直消失,不是十分必要的東西到處充斥.
當然,我也沒必要矯情,煤油燈只能在極貧極窮的人家佔有一席之地,電燈那麼好用,只要稍微過得去,誰願意跟煤油燈扯上關係?沒有能力選擇,不得不與煤油燈為伍的家庭,煤油燈下不可能沒有痛苦傷心的回憶.所謂溫馨,是在日後回憶時,經過光陰的篩濾調配,才竄入心裡的情覺.
有關煤油燈下,最早,最不愉快的回憶,發生在我尚未入學的時候,我也許三歲,也許五歲,好久遠以前的年代.
誰說的,人的悲劇起源於貧窮和無知,偏偏,貧窮跟無知往往相伴同行.
無知跟貧窮充斥的鄉下,從來就沒少過悲劇.最大的悲劇,應該是自殺風氣盛行,三天兩頭就聽到誰誰鬧自殺了,幸運的救回來了,沒那麼幸運的,自殺成功,從此消失了.悲情的時代,人命不值錢,消失就消失了,不必多久,也跟著從村人的記憶中消失了.
記憶中,我父母都鬧過自殺,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鬧.如果聽到父母吵過架之後,哪個在哀嘆:哇ㄟ運途那也這妮歹?那時,我就會有不祥預感,幾天內就會出事了,但,一個小毛頭,也只能剉哩等.
那天晚上,我在酣睡之中被叫醒,叫醒我的不是父母,而是村裡某個認識的農婦.我醒過來,勉強睜開睡意深濃的眼皮,還來不及想到,大深夜的,那個農婦怎麼會在我家?我馬上就被屋內亂哄哄的場面鎮住了.
全家四五盞煤油燈,全都點亮了,還有,父母平常捨不得多用的手電筒也被拿出來,擱在床頭,照著,照向父親.
父親躺在床上,被好幾個大男生壓住手腳,另有人按住父親的頭,掰開父親的嘴巴,正在灌進甚麼東西.
是的,父親又自殺了,我不知道,這次父親是喝農藥,還是毒鼠藥?
那個農婦把我拉到臥房旁邊的客廳,手上拿個食碗,另支手,一下子就拉掉我那用肥料袋還是美援麵粉袋所做的內褲兼外褲,把食碗湊近我的小雞雞,說:尿,快尿,要救你爸爸!
這我聽過,服毒的人,童子尿可救命.
我嚇慌了,我嚇壞了,滿室的人影,滿室的吵雜聲,我只是一直哭,一直哭,我尿不出來.
那個農婦竟然撈起我的小雞雞,甩了幾甩,急呼呼的,一直叫著:快尿啊,你不救你爸爸嗎?
我還是一直哭,我很害怕,我當然要救我爸爸,但我不知道要如何命令我的小雞雞快點尿出來.
這時候,我才發現到,我在廳堂這頭哭,母親也縮在廳堂的另一頭哭.
這個記憶歷久彌新,唯一記不起來的,最終我到底尿出來沒?
後來,父親救回來了,不知是歸功於鄉下人的,包括童子尿在內的偏方,還是得歸功於,天亮之後,前來搶救的村人趕緊幫忙把服毒的父親送進醫院.
鄉下人處理自殺的三部曲:趕來搶救者先用偏方灌救,然後合力守護,提防服毒者自咬舌頭,等天亮之後,如自殺者經過搶救之後,已如預期好轉,回復正常,那這個自殺案件就結束了,搶救者一一散去,只是一宗微不足道的小意外,眾人各自回到各自的生活軌道,如常為沉重的生活壓力,繼續拚命去!
萬一自殺者經過搶救之後,未如預期醒轉活轉過來,這才,眾人又七手八腳,趕緊幫忙再送醫院,進了醫院,有人救回來了,有人沒救了,救不救得回來,看個人八字吧.因為,我後來忖測,那所謂鄉間偏方,應該只有催吐功效吧.
我不懂,為何不馬上送醫院?我一直沒搞清楚,當時,鄉下有沒有急診這回事?醫院夜間有開門嗎?即便可送急診,應該也不是鄉下人的第一選擇,鄉下人等閒不上醫院的,何況是急診?推想費用一定更貴.悲情時代,多死幾個人,或是少死幾個人,好像沒差,至少,差別不是很大.但錢一個就是一個,得打四個結,非到最後關頭,別妄想讓鄉下人從口袋內掏出錢來.
那事之後,好一陣子,我老作惡夢,夢見一個大女生,捏著我的小雞雞,甩著玩,我又想反抗,又不敢反抗,就只能很緊張的努力著,好像想放尿,又好像一直在憋尿.終於終於,我有尿意了,我很努力的,終於是尿出來了.起床時,屁股下方的硬床板,濕了一大片,我尿床了.
很奇怪的事,自殺者救回來之後,馬上又如正常人一般,正常工作,正常過活,好像甚麼事都沒發生過.生活壓力太沉重,非盡全力是應付不來的,沒有餘暇,沒有空檔讓人傷春悲秋.在千篇一律的生活中過日子,有不快,有煩惱,吞進肚裡,壓進心底,一點一滴,累積壓力,當壓力過大,快要頂不住時,又會開始頻頻哀嘆:我的運途那ㄟ這尼歹?其時也,就是又要鬧自殺的時候了,自殺正是村夫愚婦釋放壓力的的管道,幸運的話,一次自殺就把壓力全釋放了,不幸的話,就連生命也跟著放掉了.
我父母晚年身體都不好,我知道原因,凡人肉身,怎堪三番幾次把農藥毒鼠藥喝著玩的?
季節遞嬗,悲喜交逐;光陰無聲,日月有影.無知的孩童,在彷如自生自滅的環境中,倒也一年一年的長大.
煤油燈下沒有新鮮事,除了父母三不五時鬧鬧自殺,讓生活起一點小波瀾之外,一直到我約莫國小三四年級的時候,才又發生了一件大事,一件讓我初識感傷滋味的事件.
那是在我家最困頓的一年中,讓我家更是雪上加霜的一次大災難,我可憐的老爸,每天從太陽未出忙到太陽已落,除了勉強讓全家人的肚皮得以半飽之外,為了醫治患上腦膜炎的妹妹,正在找買家,準備出售田地,哪還有餘力再去應付其他啥事了,竟因此而欠上政府幾十元的啥稅.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欠政府錢,不要命了啊?果不其然,有天,政府官員夥同法院人員前來查封了我家房子.
查封人員其實應該不算惡行惡狀,就只是冷漠著一張臉,臭著一張臉,高人一等的樣子,問啥也不回答,好像恥於跟父親對話,前後頂多十來分鐘就完事,我家房子被封了.兩個高人一等的執法人員,臨去時丟下一句:你去把欠稅繳了,封條才能撕掉.講話時,面朝天空,原來不只恥於跟父親對話,也恥於看到父親的臉.父親誠惶誠恐,一面輕聲細說,唯唯諾諾,一面巴結的笑著,笑得很尷尬.這整個過程看在我眼裡,長大以後,比較懂事以後,重新回憶這件事時,我祇得一個結論,原來,升斗小民村夫愚婦,是生來讓人高興怎麼踐踏就怎麼踐踏的.
當時,雖說農村一般普遍貧窮,但遭政府查封房屋的案件倒還不多見,很可能,我家是村中第一家遭政府查封的.所以等查封人員走後,村中里鄰競相走告,一個接一個,都聚到我家來了,想趁機見識,所謂查封是怎麼回事.金害,我家房屋好像變成動物園,我父母及我兄弟姐妹則都變成被觀賞的動物了.
現在的年輕人大概有所不知,以前的查封是怎麼回事.我家除了一間廚房,一間臥房之外,其餘空間都被封條封死了,不得進出.為何留一間廚房一間臥房?呵呵,我夠聰明,我想到原因了,仁慈絕非政府的本質,之所以留下一廚房一臥房,只為了讓欠稅的債務人勉強有個繼續吃飯睡覺的地方,才能保住性命,才能去賺錢來繳還欠稅.
問題就出在臥房,我家本有兩間臥房的,雖不寬敞,供全家夜間睡覺倒還勉勉強強,馬馬虎虎.但其中一間臥房被封住了,封條官威無邊,父親嚇到腿軟,不得不屈服於封條的淫威之下.封就封吧,剩下一間臥房,照睡.
於是乎,當晚,我家二大五小共七口人,就擠在同一張床上.那是陪媽媽嫁過來的紅眠床,面積並不大.那晚,父親提著煤油燈,照著床,要媽媽先睡上去,再然後,姐姐上去,再然後,我上去.父親看了看,剩下的空間不大了,要我下來,再要姐姐下來,重新來過.這次,交錯反著睡,算父親聰明,想到好方法,媽媽頭朝這邊,姐姐頭朝另一邊,也就是,姐姐頭貼母親的腳,然後,我再上去,頭貼姐姐的腳,如此這般,總算七人全都擠上去了.父親安排我們上床時,提在他手上的煤油燈幌動著,四邊牆壁上都是忽大忽小的人影,逢到兩壁交接的壁角,人影還會折成兩半.指揮全家人就寢的父親,一張臉半明半黯,照到煤油燈的一邊是明的,背向媒油燈的另一邊是黯的.那張臉,長大後重新拼湊,那應該是一張比哭還難看的臉,一張讓長大後的我常常為之心痛的臉.父親強忍著,硬撐著大樹的模樣,可對我們講話的聲音極端柔和,那是一種抱歉的聲調吧?我們孩子們倒也善於察言觀色,但知我家正有大禍臨頭,全都禁聲不敢多言,連屁也不敢多放.
我們終究還是睡覺了,人人都得側躺,沒有空間讓我們平躺.此事讓我無厘頭的想到,死人都是平躺著睡的,我家人竟連平躺著睡也不行,政府為甚麼那麼大,隨隨便便就可以封掉我的床,讓我遭到比死人還不如的待遇?
生如螻蟻,萬事萬物都可競相來欺,但窮人的適應能力非高等人所能體會,我們全家人終究還是度過那段愁年慘日.那時,我不確知政府是甚麼,我只以為政府是一個人,一個很厲害的人,我想去找他,告訴他,我爸爸是個好人,請不要欺負我爸爸.直至年歲漸長,終漸能悟知,原來,父親沒有錯,父親只是犯上貧窮的罪惡,理該遭到處罰.再後來,我真正懂事之後,每當回想到這件事,我都會在心中對父親說著:都過去了,您的孩子長大了,辛苦您了,請放心,下次,不管甚麼原因,政府如果再來找我們家麻煩,請一旁寬心去,全都交給我吧,就讓我來跟政府週旋!
天地不仁刁吏狠, 何曾為此歎自家
仇雲慘霧當頂罩, 大難臨來心驚怕
回首不堪斑斑痕, 愁年激憤早結痂
樹籽誤陷叢草陣, 雷鳴地動照吐芽
草掩蔓纏苦成長, 終得伸頭探彩霞
下田方知種田苦, 豈敢把人尊嚴踏
是非臧否誰定奪, 落難璞玉失光華
蒼生芻狗月一輪, 月下迷離風蕭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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