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神 發達公司副總裁
來源:品味生活   發佈於 2011-07-26 19:35

王竹語作品《醫生》

第5 章.面模
我們的行為,對外的情緒反應,是過去所有經驗的累積。可能複雜的程度,連自己都不知道,也無所察覺。直到某天,某人,或某事件的觸動,造成我們情緒極大波動:恐懼、憤怒、慌張、抗拒。我們或許才會恍然大悟:過去或許自認的微不足道事件,竟然在心底深層不知不覺生根、發芽、茁壯、開花、結果。要找出負面情緒源頭,要先找到根源,切斷聯結,才能讓負面情緒減到最小。
安妮在五年前開腦,取出腫瘤,診斷為良性,所以不需進一步治療。
兩年前,腦瘤細胞跑到脊柱,長在腰椎,問題大了。
這是四十五歲的她第二次手術。經由手術,把轉移到腰椎的良性細胞拿掉,之後也沒有再接受進一步治療。
去年十一月,安妮發現走路漸漸困難,立刻回診,電腦斷層與磁振造影都顯示:脊柱的良性瘤細胞又繼續長大了,壓迫神經,造成行走不便。於是再度手術,但這回病理報告出來,幸運之神沒有再度眷顧她——腫瘤轉為惡性。
溫醫師接到這位病人後,從磁振造影發現安妮整個腦部的脊髓液,還有整個脊柱,從頸椎、胸椎、腰椎、薦骨,都有癌細胞。因此,她要被照射的部位,包括腦部和脊柱全部,是放射種瘤科最複雜的照射法之一。溫醫師溝通完畢,取得安妮同意,準備明天進行模擬照射。
第二天早上,安妮依約來到醫院。簡短寒暄後,模擬照射開始。
如果模擬照射做得不好,日後治療會受影響。所以溫醫師必須非常小心,一方面是怕有些部位沒有照到,一方面又擔心有些部位照射劑量過多。脊柱是很重要的器官,稍一不慎,會造成病人半身不遂。
安妮平躺,臉朝下。整個腦跟脊柱分三部位來照。放射技術師雙手捧著像果凍一樣的膠狀面模,慢慢走著,好像端一碗隨時會灑出來的熱湯般地小心翼翼,步步為營,面模在他手上晃來晃去,安妮覺得很新鮮有趣。
面模是為了固定治療部位,以便照射時保持身體完全不動。其原理是利用塑膠在溫度超過八十度時,極度柔軟,可塑性高,讓它稍微冷卻,罩在臉上,形成臉形。等面模溫度回到室溫,固定成形,於是就有了臉的模型。再用螺絲固定在治療檯上,以固定病患頭部。發明面模的人,申請專利,獲利極高,因為以放射腫瘤科而言,面模消耗量很大。
當放射技術師要把面模往安妮臉上按時,她下意識抗拒,用力搖頭、雙手亂揮。溫醫師知道,第一次做這樣頭形模具的病人,或多或少會不習慣,於是再次向她解釋:「面模無毒無害,也不會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壓在臉上不過是像她把熱毛巾往臉上敷一樣。」
安妮坐著休息,深呼吸一下,隨即躺下。放射技術師小心翼翼把面模靠近她,但還沒碰到臉,安妮又極度抗拒,立刻從治療檯上坐起來,這樣一來,她無法被固定。溫醫師只好暫停,思索著要不要繼續進行。
正思索著,安妮微覺不好意思,請溫醫師再試一次。這次面模是壓到臉上了,但一壓上去,她很緊張,受不了,立刻站起來,溫醫師只好拿下面模。
後來又試一次,情形還是一樣,放射技術師先離開了。
「不好意思。」安妮有點不自在。
「沒關係。」溫醫師表情很輕鬆,企圖緩和安妮情緒。
「是不是有什麼藥物,可以讓我心情穩定下來,接受模擬照射?」
「嗯,藥物有很多,也很有效,但先不要跳到藥物,先想想辦法。」溫醫師明白,被面模罩住,全身不安,這可能是「幽閉恐懼症」。
「安妮,我個人學打坐,而且對於心念的運作,頗有掌握。是不是讓我找出妳如此懼怕的原因?」
分析是為了找出原因,找到原因就是跟它和平共存,和平共存之後就有機會戰勝。
當然,這不是溫醫師的工作範圍,應該是精神科醫師,或是心理治療師的工作。但他認為助人不是責任,是一種讓自己更愉悅的生活方式。
而對安妮來說,她完全不排斥找出內心恐懼的原因。溫醫師緩慢的語調、誠懇的語氣、渴望助人的真誠眼神,在在都令她有一種安全感,這種安全感固然是因為幾次醫病互動下來累積的良好印象,更彷彿自己遇到一位老朋友,可以很輕鬆自然分享一些事。
安妮喝了一口水,慢慢的說:「雖然只有罩住頭部,但那種感覺就像你整個被包住,無法逃開,馬上就產生很大的恐懼。」顯然認為這是她最不愉快的經驗。
「這種沒有辦法逃開、被包住的壓迫感和恐懼感,以前有過嗎?」
「如果說是第一次發生這種恐懼,應該是二十二年前,那時我正在參加考試,證券交易師的執照考試。」
原來安妮是一個非常優秀的證券交易師,但她沒有執照。她那些同事,沒她那麼聰明、資歷不如她的、比她更不用功也沒她學得好的,卻早已取得執照;當然,有些人不擅考試,一考就失常。有些人則是「考試型」,平時表現還好,一考試必有超水準演出。
安妮越怕,就越不願面對。身邊朋友紛紛勸她:「沒有問題,妳考,一定過。」、妳只是太緊張了。」「你太在意了,別在意。」「你一定會過的。」
不勸還好,越勸安妮得失心越重,心理障礙越深:「萬一我又沒過,怎麼辦?比我差的都過了。我要是再不過,很丟臉。」越這樣想,越怕去考。
溫醫師問:「妳願意說一下證券交易師的考試情形嗎?因為我沒考過,想聽一下,增加了解。」
「那一年,我下定決心,準備好好去考,鄭重告訴自己:這次一定要成功。一進教室,主考官說:開始考,大家不准離開,直到時間終了,所有人考完為止。」
這幾句話,就把安妮的心整個綁在一起,讓她發生恐慌症。毫無預警,突然很不舒服:心跳加速、全身冒汗、呼吸淺而急,全身發抖,注意力無法集中,最後只好離開考場。這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從此之後,不斷發生恐慌症。
「那時妳的感覺,」溫醫師問,「我的意思是,妳走進教室後,什麼感覺?」
「我只知道自己走進了一個教室,就是不能離開,不能逃走。」
「不能逃走?不能逃走可以留在原地啊。為什麼不能逃走會讓妳這麼緊張呢?」
「我也不知道,緊張就緊張,我說不出原因。」似乎很理所當然。
「是不是妳想起了什麼事?」
「也沒有想起什麼特別的事吧?就是很緊張。」
「回到妳剛剛說的好了。緊張是因為不能逃走。那妳覺得,如果一逃走就會發生什麼讓妳更不
愉快的事嗎?」
「嗯,媽媽從小要求完美,全部的考試都要A+,沒有A+就會受到嚴厲的責罵。責罵之後是處罰,所以我從小非常用功,深怕考試考不好,我有一個姊姊,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姊姊也是超優秀,所以無形中也形成壓力。而我又要做弟妹榜樣,所以是雙重壓力,逃不開也甩不掉。」
原來害怕面模是因為想起了進考場被「罩住」的感覺,而再往上追,這種進考場的龐大壓力感來自媽媽。
溫醫師繼續往上追:「如果妳辜負了媽媽的期待,會怎樣呢?妳覺得自己會有什麼反應?」
安妮回憶:「我的雙重壓力,就是來自我的家人。我承受著壓力,上了大學。念了兩年,就不念了,決心到紐約闖天下。媽媽當然很失望,因為我完全背離媽媽的期待。到了紐約,為了證明自己不像媽媽想的那麼糟糕。開始嚴格自我要求,那是一種苦行僧、自虐式的自我要求,每一件事都要做到完美。一不完美我就非常不安,我自己不知道不安的來源,但我就是很容易比一般人感到不安。」
溫醫師輕輕點了點頭,只聽安妮繼續說:「今年年初,我再度挑戰證券交易師的執照考試。我告訴我自己,這次我不能再考砸了。我真的不能。家裡每個人,周圍每個人,都在談這件事,好像她們只關注這件事。再考砸了,我就是失敗者。你能想像連續六年沒考上嗎?六年,太荒謬了,太……可悲了。我好矛盾,一方面我拼命想證明自己可以通過考試,可另一方面我不想再花一天的時間去考試;因為,萬一我又失敗了,那只是再一次向所有的人證明自己有多可悲罷了。」
面對不可知的未來,尤其在考試的節骨眼,越不想去面對,就越害怕去面對,越害怕去面對,就更不想去面對,惡性循環,永無止境。考試這種事,不管資質多優異,不論準備多充分,沒有人可以百分之百說自己的結果就是原先預料的一樣。
「安妮,妳的情況讓我想起台灣早年大學聯考,家長對孩子期望很高,使得孩子考完之後,很多人到了三十歲、四十歲、甚至五十歲還在作噩夢:考試要到了,怎麼辦,我還沒準備好,很緊張。」溫醫師放慢說話速度,「家長要求孩子有好表現,是很正常的。在如果是孩子容易緊張、恐慌的情況下,千萬不可有絕對態度,因為一旦要求絕對,孩子心靈傷害很大。整個心會好像被綁住,當然就產生恐慌症。」
聽到這裡,安妮心情稍微放輕鬆,「我外公是一個很嚴肅,對子女要求很嚴格的人,我媽媽深受其影響,所以任何事都要求完美,不到完美,就會非常不安,極度痛苦。我外公超嚴厲,很可怕;一瞪眼,小孩很緊張。」
溫醫師點點頭:「可怕的不是責罰,是未知。不知道自己等一下會遭到怎樣的處罰。那種未知造成的不安和恐懼才是最折磨人的。父母親的行為在小孩身上會重現,妳的媽媽受到嚴格家教,自我要求完美,結果就是,媽媽對妳也要求完美;演變下去,妳要求自我完美。」
言談至此,安妮對溫醫師說:「原來我這麼怕被戴上面模,是因為想起以前考試,走進教室,那種被罩住,不能離開的感覺。」
「那妳覺得,考試的壓力,為什麼讓妳不敢、不願意戴面模?」
安妮想了一下,回答說:「考試這件事,迫使我在瞬間去面對,而且一定要面對我最懼怕的不完美。如果考不好,馬上把自己貶得很低。事實上,是過去被媽媽貶低的經驗一直在,所以即便是媽媽不在身邊,壓力依舊,被貶的挫折還是在、無法承受……」
「念頭是一個念頭帶到另一個念頭的。」溫醫師忍不住打斷,補充說明。
「對。經你這麼一說,我很同意。剛開始,面模套上去,那種被罩住的感覺就像我以前考試的時候進考場被關住的感覺;被關住的感覺又讓我想到當年離家,大學輟學、辜負父母親期望的過程;辜負雙親又使我想起成長過程的自我嚴格要求,期待落空的傷害,慢慢追溯,我好像就找到自己這麼害怕被戴面模,那種整個被罩住可怕感覺的原因。」
溫醫師點點頭,安妮又說:「你所謂一個念頭帶到另一個念頭,大概就是我剛說的那樣吧。」
「正是。兩個念頭之間中間的線,稱為繫縛,繫縛越強烈,反應時間越短。
一般人套面模不會怕,是因為『面模』和『恐懼』之間沒有任聯結,當然無從怕起。而妳,過
去被關在考場的壓力把『面模』和『恐懼』聯在一起,妳當然會怕套面模。」
「像我這樣,面模一蓋上我的臉,我馬上起情緒反應,可見繫縛很強。我的臉一被罩住,我就一下子就想起過去被關在考場的不愉快經驗,反應非常強烈。」
「繫縛越少,越容易在第一念頭引發第二念頭時,用抵制的方法切斷。」溫醫師補充。
安妮若有所思,不發一語。
溫醫師讓她沉殿、消化。因為他知道,意念經過導引了之後,中間繫縛會變淡,變淡了之後安妮就比較自在。如果再繼續,可以把中間的繫縛完全切斷,讓她完全不會受到恐懼。但那要花較多時間,因為必須把過去所有與恐慌症發作的有關經驗,每一個都讓它浮現出來,一旦浮現,繫縛變淡,變細;變淡變細,要切斷就容易。切斷繫縛,一個念頭不會和另一個念頭聯結,聯結不生,第一個念頭雖然產生,但是它無法引出下一個念頭。
溫醫師再補充:「中國有句諺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為什麼會怕草繩?是因為看到草繩就想起被蛇咬的恐怖經驗。一般人看到草繩,根本毫無感覺,更別說怕,因為沒有東西把自己和『怕』聯結在一起。可是被蛇咬過的人,看到草繩,想到被蛇咬過;一想到被蛇咬過,極度害怕。是『被蛇咬過』這個經驗,把『人』和『怕』聯結在一起了。要切斷聯結,就一定要先找到聯結。」
大約半小時後,溫醫師把面模放上去,安妮就不再那麼恐懼。她已經到了可以控制自己恐懼的階段。但要到念頭完全不生,毫無恐懼,非常自在,宛若無事,很不容易。因為心的運作,太複雜了。
終於順利取了模子,安妮如釋重負,心情輕鬆,但更多的是驚喜,似乎完成了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氣象一新,境界不同。
安妮笑了:「這種『逆溯法』,還真不賴!」
「我們的行為,對外的情緒反應,是過去所有經驗的累積。可能複雜的程度,連自己都不知道,也無所察覺。直到某天,某人,或某事件的觸動,造成我們情緒極大波動:恐懼、憤怒、慌張、抗拒。我們或許才會恍然大悟:過去或許自認的微不足道事件,竟然在心底深層不知不覺生根、發芽、茁壯、開花、結果。要找出負面情緒源頭,要先找到根源,逆溯回去,切斷聯結,才能讓負面情緒減到最小。」
「你不妨出書,把幫助別人的經歷讓更多人知道,分享出來。」
溫醫師淡淡一笑:「我個人因為打坐的關係,這方面很有心得。剛剛是『導』,導引妳的心念。讓自己看見情緒不安的源頭,找出原因,把它化掉。如果把情緒比喻為大浪,大浪之下有無數暗流,暗流就像小氣泡,所謂的導就是:每找到一個相關的念頭,一小股的暗流就被化掉。無數的念頭經過導,暗流就越來越少。所以浪就變小,浪越變越小,就變微波,導到最後,念頭不生,風平浪靜。」
「如果照你說的原理,自己任何負面情緒,不管是生氣、沮喪、害怕,都可以慢慢往上追,然後找到源頭,切斷聯結?」
「是啊!找到造成心念起伏的原因,切斷聯結。讓自己的心更平靜,減少負面情緒。」
「這樣啊,以前實在沒聽過。」安妮既覺新奇,又感欽佩。
「所謂到最後只看事情原貌,當面模蓋上來,只是『面模蓋上來』這單純事件,妳不會再聯想到以前進考場被關住的不愉快經驗,其它所有情緒反應,都是多餘。」
「真不容易呢!」
「是不容易。人所有當下情緒的反應都不是單一原因的,是過去到現在各種情境一直累積,直到因緣和合,觸動之後發生現在這種情緒反應。我經常幫助病人,心念導引,回溯心念,往上追,看看自己會有這麼大的情緒反應,深層原因究竟是什麼。在過程中,許多人領教了一生嚮往卻難以達成的美事:重建心靈。」
「重建心靈?怎麼重建?」安妮眼睛一亮。
「人們在很多事上寬恕別人,但在某些特定的事上很少寬恕自己。這樣對自己太嚴格了,沒有任何好處。透過心念觀想,想想自己為何有如此大的情緒反應,如此一來,我們也想通了一個道理:寬恕別人,其實是放過自己,讓自己不要一直陷在那樣的仇恨情緒中,那真的太痛苦了。」
「或許吧,在你看來,寬恕他人是一種榮耀,但很多人不需要這種榮耀。」
「那我為何要因為別人不能理解或接受,而去改變我認為對的、有意義的事呢?」
安妮和溫醫師相視一笑。
看得出來安妮已經釋放很多。這一條聯結面模與過去考試的線,大概被化掉三分之一,但還有三分之二還在那裡。
「如果要繼續諮商下去呢?」安妮很有興趣。
「那我要收費了。」
兩人又相視而笑。一般醫生都是講治療的技術性,病是怎麼發生,應該怎麼治療,很少醫生願意深入病人內心。不願深入的原因可能是醫生認為那不是他的專業,又或是病人根本不願意講。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需要幫助,需要有人拉他一把,扶他一下,確保他沒事。確保他準備好,可以繼續走下去。」溫醫師如此相信。
王竹語作品《醫生》(轉貼來源:作者部落格)
本書是2010年10月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臺灣館】展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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