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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品味生活   發佈於 2012-10-10 00:53

看見

聯合報文學獎-極短篇/看見
【聯合報╱王文美】2012/09/18
〈2012第34屆聯合報文學獎極短篇獎優選〉
有個陌生名字在我家的戶口名簿裡,
列於父親之後我姊之前,關係欄上寫著長女。
長久以來,母親與我們姊妹理所當然地以為,那是父親前一段婚姻留下的女兒──那因政治因素無法來台,
與我年齡相距三十多歲的大姊。
即使名字與其不相符,仍以家鄉慣用乳名與學名不同所致作為解釋。
直到父親過世,大姊奔喪來台,真相始揭露。
原來,那名字指涉另有其人。
我們這才領悟自己先入為主觀念的荒謬:
在戒嚴時代,生活在對岸的人怎可能留名於戶口名簿?
我們急欲尋求解釋,以填補父親與母親相遇前遺漏的空白。
然而父親已溘然長逝,留下無人知曉的過去,
與一個明明存在卻被隱略數十年的名字。
那似乎是關於昏昧同情與情感利益的糾葛,揉合錯綜宿命與偶然機遇的牽引,
或許還摻雜一絲愛憎恩怨的點綴,
一個女人與一個孩子,在人性光照時間篩洗下遺留的無害戳記。
因此,那名字與父親沒有血緣關係。略知梗概卻無法拼出全貌的長輩含糊地這樣說。
然而,父親絕口不提那段往事,或許意味著抹滅那段記憶的決心。
我想起國小時全家搭乘公車出遊,年幼的我立刻覓得座位坐下,
殿後的父親因腿傷舊疾如往常跛足緩慢地前行。
車子猛然急駛,父親沒抓穩把手,一個踉蹌,跌了四腳朝天。
坐在鄰近座位目睹全部景況的我,應該立即起身扶持父親的我,
卻將頭撇向窗外,佯裝不曾看見父親的失態。
但我看見父親看見我看見了,電光石火間,
在車子倏然駛動的剎那,在父親遲緩跛行重心不穩而錯手未能及時抓住拉環的片刻,
在他臀部因失去重心向下墜落觸及地板的瞬間,
父親正直直望著我,我愕然的表情必定被迅速捕捉,
烙印在他落地前傾斜晃動的眼簾。
我以為那是體貼的展現,
不願讓父親高大嚴謹、全知全能的形象一出家門旋即被現實摧毀,
只好輕輕轉過頭去,假裝未曾目睹一切,
假裝不曾發現他的倉皇失措,不曾看見那巨大卻向來被隱略不提的弱點。
下車後,
我們若無其事繼續愉悅地奔向春遊景點,
如同生命中無數次我們沉默又迂迴委婉的交會。
就好像戶口名簿上的名字,
明明白白地存在數十年,卻被輕慢地忽略。
我想像,或許父親多年來等待著適當時機,以坦白告解年少輕狂往事,
或是編織好無懈可擊的完美謊言,以應付我母親甚至我姊及我三個女人的咄咄質詢。
然而我們卻不曾真正看見那名字,無論在父親與母親辦理結婚登記的時刻,
或在姊妹接連降生成長識字的年歲裡,
甚至在父親臥病生命如沙漏般倒數計時的等待中。
於是父親又似寂寞又似解脫地嘆口氣,靜靜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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