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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4 發達集團副總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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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哈拉閒聊
發佈於 2020-01-14 22:33
人間無條件/美滿(下)(文:吳念真)
二二八事件的時候,相命仙告訴美滿和漢亭說:「會平安啦,免驚惶,只要漢亭忍一下,不要莽撞地想拿木劍去拚步槍。」
隔了兩年多,那是一九四九年夏天的事,有一天晚上,相命仙和漢亭都喝醉了,美滿聽見相命仙又有點大舌頭地跟漢亭說:「真奇怪,你和美滿未來這一年的主運,都走同樣的路線,都是『悲喜交集,哭笑不得』。」
也從那年秋天起,旅館裡天天擠滿一大群南腔北調的唐山人,有人攜家帶眷,有人妻離子散,儘管來來去去都是不同的人,卻都有同樣的一種神情叫『茫然』。
不過,美滿記得那女人抱著才出生不久的嬰孩,半夜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她在那張蒼白虛弱的臉上,看到的彷彿不只是茫然,而且還有驚嚇和絕望。
女中說,已經告訴她沒房間了,但那女人堅持不走,說她走不動了,而且需要吃些東西,逼一點奶給嬰兒喝。
美滿說,媽媽的心情自己當然懂,於是讓她在女中的統鋪上先休息,然後下廚煮了一碗麻油蛋包加麵線給她吃,不過,問她叫什麼?從哪來?除了微笑之外,她卻什麼都沉默,一直到最後,才跟美滿說:「什麼都不知道,對妳比較好。」
美滿回憶說:「第二天清晨的事,現在想起來啊……還是會哭。」「她才掏奶餵孩子,外頭一堆軍人就帶槍衝進來……,她把孩子給我抱,孩子沒吃飽開始大聲哭,她倒是冷靜地從破包袱裡掏出一個龍銀遞給我,什麼也沒說,就扶著牆走出房間跟那些軍人說:『我在這裡,不要動槍動刀,不要打攪人家睡覺。』當那些兵把她的手折在背後押出去時,我記得她硬是掙扎地轉頭看了一眼……,只是不知道她是在看我……,還是在看我手上的孩子。」
美滿說,之後她被軍人帶去問了好幾天,祖宗八代的事都問,但就是沒人問起那個孩子。
不久之後,新聞登了很大一篇,說有共產黨的組織被破獲,幾個「匪徒」都被槍殺了,巡察的警員偷偷跟美滿說,其中那個女的就是從旅館被抓走的那一個。
那天半夜,等所有人都睡了之後,美滿要漢亭照著報紙上的記載,把那女人的名字和籍貫『湖南長沙』寫了一張白紙,貼到屋後的牆壁上,然後抱著嬰孩跟她鞠躬,燒香、燒紙錢,並且跟她說:「妳會找到我,這是咱有緣,妳的遭遇我不清楚,不過,現在妳安心跟著觀世音菩薩去就是,至於孩子……妳放心,我會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養!」
屋裡所有人都知道這個祕密,不理解的只有小富源,才四歲多的他,不懂為什麼只隔了一個晚上,那個原本大家都叫她「紅嬰仔」的小小孩,忽然就有了新的名字叫「富美」,而且說從那天起,她就是他的新妹妹。
富源不懂的事情,之後還更多。那年過年前,旅館的門前,忽然出現一個又黑又瘦、一臉滄桑的男人,他遲疑地看著坐在櫃檯裡頭的卡桑好一會兒,開口沙啞地說:「美滿,我阿哲啦。」
之後,富源記得現場所有人,彷彿就像電影裡的定格一般全愣住,好像很久很久之後,才聽見美滿激動地說:「富源!富源!你阿爸沒死回來了!趕快叫阿爸!」
富源說,當時只覺得怎麼會這樣?不是才剛多了一個妹妹嗎?現在……怎麼又多了一個阿爸?
每想起那段「悲喜交集,哭笑不得」的日子,美滿都會說:「富源只是搞不懂怎麼多了一個老爸,我是一下子有兩個丈夫才尷尬!」
阿哲剛回來的時候,身體很差,請中醫調理了很久,精氣神才慢慢恢復,但整個人的魂魄好像都散了,白天不講話,睡覺的時候卻整晚講夢話,甚至還會慘叫、哀嚎,美滿搖醒他的時候,經常發現他一身汗,好像夢境裡受到什麼驚嚇或被追逐。
有一天,美滿半夜醒來,發現失眠的阿哲手上,竟然拿著好幾根人骨仔細端詳,美滿嚇到連話都說不出來,沒想到阿哲倒是溫柔地跟她說:「免驚啦,都是好朋友,我帶他們回來的。」
阿哲說,早在日本投降前,他們的部隊已經被盟軍打得七零八落,潰散到叢林裡各自亡命,戰友陸續因為受傷、飢餓或瘧疾死了。
「沒力氣也沒時間埋他們……,只好把他們的手剁一隻下來,生火把肉燒熟了,用刺刀削掉,往背包一放繼續跑……。」阿哲說:「現在煩惱的是,當初忘了做記號,我分不清哪一隻是誰的。」
美滿說,她還記得阿哲在講這些歷程時,那種溫柔的語氣和眼神。阿哲後來逃到一個深山的村落裡,幫人家砍柴、墾山。
「知道戰爭已經結束後,我反而走不了,因為……我跟那裡一個女人已經有了孩子,總不能把人家丟下,自己回來,妳說是不是?」阿哲平靜地說:「這都是命運,所以妳另外有男人,我也不會怪妳,何況當初我也講過,萬一沒回來,妳就另外找人嫁,講過的我不會反悔。」
那個女人和小孩呢?
美滿說:「很可憐……,阿哲講的時候還一直哭,說那邊每年都會燒山墾田,那年燒山的時候,風向突然變了,大火濃煙整個撲向村落,小孩和女人死了好多,阿哲說找到那母子的時候,孩子是被媽媽放在水缸裡,媽媽全身燒得大部分只剩骨頭,可是手還抱著水缸不放……。」
後來呢?兩個丈夫,妳怎麼處理?
「老實說,這兩個男人最初對我有夠好……。漢亭看阿哲身體好了,東西收收就要走,阿哲竟然去找他喝酒,要他留下來,說比起自己,他跟我的夫妻關係反而還更久;而且,富源也只認他當爸爸,而自己至少外面曾經有過家庭,回家……說起來反而像路過借住而已……,講了一大堆。」
美滿說:「兩個人這麼客氣來、客氣去,倒楣的反而是我,明明丈夫有兩個,有一段時間卻活得像寡婦……,後來我生氣了,只要想讓誰陪,我就拿酒去找誰喝,兩個人給我輪流!」
「後來這兩個都慢慢變壞了……。阿哲大概南洋待過那麼幾年,知道哪裡有木材的生意可以做,跟我拿了一些錢做本,和漢亭一起做木材進口,把旅館生意丟給我自己扛……,沒幾年,這兩個竟然賺了不少錢,晚上經常穿得趴裡趴裡出去鬼混,有一天我出去抓,兩個人竟然在酒家裡喝得醉醺醺,左邊抱一個、右邊抱一個,看到我也不怕,兩個人竟然還裝蒜,彼此問:『今天不是應該你陪她喝,我放假?』」
那是民國四十六、七年的事,但經過五十年後,美滿講起來,卻還是一肚子火,她說:「人間事,若像水,女人的頭殼就像海綿,碰到的就不會忘;男人的頭殼像『孔固力』(水泥),潑下去轉眼乾。不信你去問阿哲,看他記不記得馬來亞山上的孩子和老婆?還有,你去問漢亭,看他記不記得當初怎麼『設計我』?」
到底是誰設計誰,成了美滿和漢亭一輩子永無休止的爭論,有時候甚至連阿哲也會被牽拖進來,因為美滿會抱怨說:「當初要不是媒人亂設計,我這輩子也不會這麼坎坷。」
不過,儘管嘴裡老是這麼叨念著,但他們心裡各自明白,是時代設計了他們。
面對無法抵擋的命運,人們也只能逆來順受,一如美滿的口頭禪:「天意!」
民國五○年代,南北二路數不清的年輕人,湧進台北尋找發展的機會,美滿幾乎把那些短期投宿的「莊腳囝仔」當作自己的小孩看待,不但幫他們介紹工作,甚至還當起媒人撮合姻緣。
美滿說這輩子經過「美滿作媒,保證美滿」的夫妻超過兩百對,然而,她私下最想撮合的一對,最後卻以遺憾收場,她說的是富源和富美。
美滿和漢亭在一起的時候,並沒有辦戶口登記,阿哲回來之後,美滿當然還是他的「配偶」,漢亭只好自立門戶,而富美則是他門戶下的「養女」,和漢亭同姓,因此漢亭有時候會藉故哀嘆,自己和富美都是「戶口外」的「外人」。
既不同姓又沒有血緣關係,所以儘管富美從小就叫富源哥哥,但美滿卻始終認為,這兩個以後應該可以自然而然地「送作堆」。
「自己養大的女兒成了媳婦,還有比這個更圓滿、更讓我放心的姻緣嗎?」美滿說:「誰知道,他們兩個還挺認真地以兄妹對待……,天意啦!」
富美其實很小就知道自己的來歷,但她始終不覺得自己和富源有什麼不同,有時候,甚至還會懷疑哥哥才是「戶口外」的人,因為上學之後,她的成績永遠排在前頭,而富源則老是吊車尾,所以被寵的是她,經常被罵的反而是哥哥;富源勉強念完高職,就跟著兩個爸爸學做生意,在外吹風淋雨,而她卻一路無憂地念完大學,還出國留學。
多年之後,她曾經跟富源承認說,其實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她很著迷他那種跟好學生完全不同的、率性而且海派的莊腳性格,但是「……怎麼說,你總是我哥哥,是不是?」富源說當她講起這一段的時候,自己也差點失控。
「我怎會不喜歡她呢?只是那時候……她實在太優秀了,優秀到讓自己自卑,所以寧願當她的哥哥就好,至少,可以因為『富美是我妹妹呢!』而有一點小小的驕傲!」
不過,這一段他可沒告訴富美,畢竟「……過去的事了,而那時候我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爸爸了,能改變什麼?跟她說……,倒不如留在心裡就好。」
富源說的「那時候」是一九七○年代中期,富美在美國東岸的大學,拿到博士學位,出國還不是那麼自由的年代,有商務護照的富源,奉母親和兩個爸爸之命去參加她的畢業典禮。
富美的博士論文,聽說和台灣白色恐怖的那段歷史有關,她跟富源說:「研究這個,是因為想找到那個生我的媽媽吧?結果……沒找到她,卻反而找到更多跟她一樣命運的媽媽。」
富源旅館在1980年代中期結束營業,改建為住宅大樓,大樓的名字叫「美滿人生」。
2006年,富源幫美滿辦了一場盛大的八十壽筵,富美也帶了美國丈夫和三個小孩專程回來,那時候,阿哲和漢亭都已於幾年前往生。美滿在觀音山建了一個塔位,把他們兩個放在一起,說以後自己也要住進去,「三個人從沒睡在一起過,那種滋味……那兩個死人絕對也想試試看!」美滿很有把握地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