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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哈拉閒聊
發佈於 2011-07-18 19:15
王竹語作品《醫生》(連載中)第4章
王竹語作品《醫生》(轉貼來源:作者部落格)
本書是2010年10月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臺灣館】展出作品
第 4 章. 對焦
我們每個人都看過顯微鏡或望遠鏡,顯微鏡是從大看小,望遠鏡是把小看大,不管是為了要看清楚細部還是把遠方看清楚,當我們眼睛一湊上去,透過鏡片,我們想看的東西一定是模模糊糊的。這時候,我們用手轉一下鏡片,對準焦距,我們想看的東西,瞬間變得好清楚。得癌症就像用手轉一下鏡頭,對焦,這個小動作雖小,但眼前的東西一下子全部清楚起來了。所以,與其說是癌症讓個性改變了,不如說是癌症讓人們把人生看得更清楚,分辨出人生最重要的事物。
溫醫師對著六十二歲的漢斯,慢慢的、詳細的解釋病情現況,這是他的個性,也是他的風格。在沉穩的語氣中,給人安定的力量,溫和的肢體動作,給人完全信賴感。
漢斯得了淋巴癌,六週前,他完成一次階段性療程,這是他第一次回診。
淋巴癌可以大略分為最良性、最惡性、中性三類。再細分,可以分成十幾類。如果病人運氣好,較良性的淋巴癌,不積極治療都可以活八、九年。較惡性的淋巴癌,用各種藥物治療,都無法有效控制,有時甚至要做骨髓移植,幸與不幸,在診斷結果確定的一剎那,就已決定。同樣是淋巴癌,但結局是很不相同的。
漢斯打斷溫醫師的解釋,問:「常聽到所謂的『另類療法』,有用嗎?」
「不是有用或沒用,而是看病人的癌症情況是屬於哪一種,每種情況都不同。如果惡性,但屬於中等程度,經過化學治療,就算沒有完全治療完就開始用另類療法,我也聽過成功的例子。」
近幾年來,西方人對中醫越來越有興趣,漢斯也想過,嘗試中醫療法。因為他聽很多中醫說:「吃我的藥,真的有癌症病人治好了。」
「其實是看中醫師的運氣。」
「運氣?中醫師治癒癌症為什麼跟運氣有關?」
溫醫師眉頭稍皺了一下:「能不能治癒,取決於病人的淋巴癌是不是那麼惡性。如果中醫師碰到良性淋巴癌的病人,只要碰上兩個,中醫師會很振奮。因為良性淋巴癌,不治療也可以活八、九年。而這個中醫師卻可以宣稱:『中醫可以治療癌症。』這個病人變成他的活見證。病人吃中藥,病情未惡化。身邊的人以為是中藥的功效發揮。但大家不知道的是,病人的癌是屬於非常良性的癌,不積極治療也有很好的存活率,還以為是因為中醫治癒的。」停了一會,表情、語氣都慎重許多,「事實上,一般民眾不了解,不同癌症有不同狀況;就算同一種癌症,也分很多期;也因為良性、惡性不同,治療結果也不一樣。」
漢斯是良性癌。因為良性,變化反而更複雜。約有三種:
第一,已經擴散,而且擴散到全身,但因為是良性,病人可以活八、九年。如果溫醫師做局部照射,用處不大。
第二,如果還沒擴散,淋巴癌停留在局部,因為是良性,溫醫師用放射治療把局部地方全部照好了,這個病人可以完全治癒。完全治好之後他可以活二十年、甚至三十年。
第三,已經擴散,但沒有擴散到全身。八、九年後,還是會過世。治療起來,拿捏不易,有一點賭的味道。看病人願不願賭一賭。
漢斯剛好介於中間,可治療,可不治療。
最麻煩的情形就是這樣。病人一方面願意賭,一方面希望自己一定要贏。但全世界哪有希望自己贏結果還真的贏的賭局呢?
溫醫師會診其它科的醫師後,進一步做出對漢斯最有利的診斷和治療。淋巴癌可分四期,他是第二期。如果是第一期,一定做放射治療,如果是第三期,一般不做放射治療。第二期還可以考慮做放射治療,因為它還在局部。
一週之後,漢斯的太太凱蒂陪他回來複診。漢斯看來比之前更開朗,心情不錯。幫他檢查完,沒有復發,復原狀況比預料中好,這是醫生、病人和家屬最樂意見到的結果。
「你接下來日子會更好過,心情要更放鬆,人也要更樂觀。讓好的細胞活得更好,你這樣可以活得更久,活得更長。」溫醫師輕拍了一下漢斯的肩。
「日常生活照護來講,會很難嗎?」凱蒂問。
「方法很簡單,飲食正常,不暴飲暴食。肉類少吃,不是完全不吃,量減少,脂肪攝取也減少。蔬菜水果,儘量多吃。五穀雜糧,更好。一定要適量的運動,培養一些嗜好。這些都是最基本的,讓心緒平穩,讓健康的細胞繼續維持活力。」
凱蒂看起來很年輕,才四十歲左右。聽完溫醫師講完養生之道,凱蒂笑說:「他現在比較能放鬆。」
「真的?」
「沒錯。」漢斯大力點頭。
生病前的漢斯是工作狂,早上七點工作到晚上十點。事情沒做完,一定不回家。回家前,一定
規劃明天的事。準備明天,就一定會想到後天;計畫後天,不能不算到下週的事。所以明天的事永遠計畫不完,更別說算不清變化。
漢斯經歷二次婚姻,工作狂的他,第一次工作到失去太太。這次,沒有失去太太,但差點失去生命。他曾經覺得自己是個不夠完美的父親。他每次去公園、去學校、去任何地方,不管看到任何爸爸帶小孩的畫面,相處都那麼融洽。好像這些爸爸都有一本手冊,教他們怎麼帶小孩似的。
「跟以前相比,現在有什麼改變嗎?」溫醫師問。
「到了下午,有些事還沒做完,我就會放一邊,先回家。這在過去是不可能發生的事。週末、週日,也比較少去辦公室,比較放鬆,在家做自己想做的事。」
溫醫師一言不發,很專注聆聽著。他知道這種改變很不容易。六十二歲,一般認為應該退休,好好去玩,享享清福。可是,直到漢斯生病之前,還是每天從早上七點工作到晚上十點。他是經理,他的部門最講求效率;而當他越被要求效率,他越是精神抖擻,全身亢奮。可想而知,要從這種性格改變,是非常不容易的。
「現在的確改變很大,平常喜歡做些什麼休閒活動?」溫醫師問。
「我喜歡看看書,也喜歡看電影。偶爾陪太太散步,還有兩隻狗。幫狗洗澡也是樂趣。」
溫醫師看了凱蒂一眼,不禁想:「他太太也像他寵物一樣。」又問:「為什麼現在你會放鬆下來,不再跟過去一樣?」主要用意是讓漢斯自己說出來,多說一點,可以走得更深,發現內心更深層的東西,對放鬆自己,絕對有更多幫助。
「或許是淋巴癌,讓我覺得人生並不是我想的那樣。」漢斯的語氣變得有些傷感:「這大概是全世界最好笑的諷刺,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沒抽過菸,我不喝酒,除了忙一點,我敢說生活絕對正常,飲食適量,連保存期限最後一天的牛奶都不喝,還常常運動。積極工作,讓我全身充滿活力。一個對工作充滿活力的人,不是會影響賀爾蒙分泌、影響新陳代謝?對身體也可算是幫助吧!沒有什麼事情讓我特別煩心,事業有成,家庭美滿,人生幸福。我是健康的化身,可以當代言人,可是我卻得癌症。」
漢斯看了凱蒂一眼,繼續說:「而且,我媽媽活到九十七,我爸活到八十八。我一直認為,我應該可以活到九十歲,絕對沒問題。沒想到我忽然得淋巴癌,或許,這讓我重新思考,還要不要繼續這樣拼下去。這大概是其中一個原因吧。」
凱蒂握了一下漢斯的手,漢斯又繼續說:「這個影響是很大的,溫醫師,我相信你的病人,只要是得了癌症之後,人生觀都變了。改變的原因就是,我們一直認為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竟然眼睜睜、活生生就這樣發生了。很多人因為這樣的刺激,有了新的開始。」
溫醫師輕輕點了點頭,表示完全認同,又問:「還有其它原因嗎?」
漢斯似乎是在讓起伏的心情平緩一點,一時沒有回答。
「我先生的公司,以前倒閉過。」凱蒂說。
「多久之前?」
「以前他在紐約工作,他為公司賣命二十五年,沒想到公司忽然倒閉。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可以領到一筆退休金。因為公司倒閉,結果只領到百分之三十。他虧了很多,打擊很大。」
受了這麼大的打擊,還能持續之前的工作狂熱,可見漢斯是一個毅力非常堅強之人。
所幸,二十五年間,孩子的教育費也解決了,房子貸款也全部付清了。漢斯自己還有一些存款,加上股票,經濟狀況也算不錯。新工作在邁阿密,所以舉家搬遷。五年多以來,又是早出晚歸。公司倒閉不但沒讓工作狂收斂一點,反而更加倍工作,他從不讓別人幫他決定怎麼做除非他自己想那樣做。直到得了淋巴癌,才慢慢調整自己的想法和做法。
漢斯又說:「我發現,癌症不但強迫我思考什麼是人生最重要的事,而且強迫我做出最正確的思考。很多人得癌症之後,第一件發現的事就是:跟家人相處時間,原來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多。就我自己來說,我很驚訝對於所愛之人的了解竟然如此少。我也想起有人將痛苦比喻為『上帝的擴音器』,意思是說,上帝透過疼痛警告我們,表示我們還有救;還有救的時候如果不自救或讓別人來救,那最後連上帝也救不了。」
「所以囉,預防勝於治療,老生常談,卻是最有效的保健之道啊!」
漢斯又說:「我們每個人都看過顯微鏡或望遠鏡,顯微鏡是從大看小,望遠鏡是把小看大,不管是為了要看清楚細部還是把遠方看清楚,當我們眼睛一湊上去,透過鏡片,我們想看的東西一定是模模糊糊的。這時候,我們用手轉一下鏡片,對準焦距,我們想看的東西,瞬間變得好清楚。得癌症就像用手轉一下鏡頭,對焦,這個小動作雖小,但眼前的東西一下子全部清楚起來了。所以,與其說是癌症讓個性改變了,不如說是癌症讓人們把人生看得更清楚,分辨出人生最重要的事物。」
溫醫師點頭讚許:「漢斯,你說得真好!」
漢斯苦笑:「我寧願運氣不要智慧。」
其實,這麼良性的淋巴癌,漢斯還有時間可以活。可是八、九年之後,沒有人可以保證。很多事情根本不是自己能掌握或預測。但只要對人生有重新體認,珍惜現有時光,一切都已足矣。
凱蒂說:「溫醫師,你先別誇獎漢斯,他前一陣子常說,得淋巴癌之後,感覺就像失去了一部份的我。」
「如果失去的正是你不需要的那一部份呢?」溫醫師看著漢斯。
漢斯笑了,「有人不用工作就可以生活,當然也有人只工作而不需要生活。得癌症之前,只有在工作中的我才算是真正的休息,埋頭工作我才有安全感。但即使再讓我工作一千年,我也想不到,是癌症,使我找到真正的自我。」忽然露出有點無奈的表情,所以乾脆自己換個話題:「如果存活率是百分之五十,那表示一半的人會死,是嗎?」
「我都是看好一半的人會活。」溫醫師語帶輕鬆。
「你只是在安慰病人吧?」
漢斯說對了,或許溫醫師在安慰病人。但溫醫師如果不安慰,那他該說些什麼話呢?他只告訴病人事實,但病人想聽到的是:「我會好起來嗎?」、「我能痊癒嗎?」、「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漢斯又說:「溫醫師,你別看我現在這麼平靜,可以侃侃而談。你知道嗎?當我知道得癌症時,我很激動。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現在?為什麼是癌症?我好像只能等死,什麼都不能做,可是我想做的事反而比我沒得癌症前更多。於是我很生氣,但是不知道該向誰發脾氣。得了癌症,我發現,等死遠比死亡本身更可怕。我信上帝,但又恨祂讓我得癌症,毀了我一生。我好氣,因為一切都完了。我這麼努力,努力了一輩子,一生的奮鬥都沒意義了。終於有一天,我躺在床上,我忽然了解到:你既然要信你的神,就不要因為你受的災難而怪祂、對祂生氣,任何人都一樣。」
看來漢斯已經經歷了「悲傷的五個階段」(five stages of grief):
第一階段,否認。
對於突如其來的巨大事件,沒有辦法在瞬間接受,所以一定是完全否認,這時候,大腦會停止接受訊息,加以保護自己。有些人反而會表現得更積極、樂觀。延長工作時間,高聲談笑,全不在乎,好像沒發生過事情。
第二階段,憤怒。
會怨天尤人、會恨、會氣:「為什麼老天這麼不公平?」有些會有暴力傾向,甚至自殘。
第三階段,企圖尋求一線希望。
一直在接受與否認之間打轉,通常不會很快繞出來。做各種嘗試,不斷說服自己。
第四階段,沮喪。
整個人垮了,心理建設完全被摧毀,所有支撐的力量全部粉碎。可能會有憂鬱症或其它心理傷害。
第五,接受。
完全接受事實,就是只有接受事實,內心平靜。
當一個人花了大量時間與精神去對抗病痛,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自我修復能力已經不知不覺到了可以自行撫平任何傷痛的境界。
許多人都是從工作中,獲得生命能量;受到肯定,所以更拼命工作,從其中得到自我價值。如果突然大病一場,一下子放鬆,有的病人會進入憂鬱期,因為忙碌一生,最後得癌症,所有撐住生命的骨架瞬間垮掉,這時候注意心態調適就很重要了。換言之,既然過去維繫漢斯的生活、撐起他生命的衝勁和動力已大量減少,所以溫醫師告訴漢斯夫婦:「漢斯,現在你能放鬆,當然很好,享受你的新生活,做你喜歡做的事之餘,一定要發展一種新嗜好。用新嗜好去接受挑戰,不斷去嘗試。繪畫也好、攝影也行,你每一次做這些事情,你都會覺得很高興。讓自己保持衝力,這樣一來,生命會產生另一種衝力。從過去的殼子跳出來之後,有一個新的東西讓你覺得人生有意思,把你的生命撐住。」
溫醫師是腫瘤科醫師,比一般醫師更直接面對死亡。看盡生死,他發現:深化對人生意義的體悟,幾乎是所有癌症患者的自我考驗與成長進程。很多人在知道自己得癌症之後,知道時日不多,開始活得更積極。找出更多想做的事,趕快去做;讓自己人生結束之前,有一個完美句點。
此外,溫醫師喜歡和癌症病人分享一部電影「活著」:
一個在政府機關的科員,做了四十年的公務員,就在他準備退休前夕,診斷出胃癌,大概只有半年可活。他重新檢視這四十年的公職生活:四十年來,每天都是家裡到辦公室,從辦公室回家。他才開始重新仔細想:「這一生曾經想過要做哪些事,現在只剩6個月,能做什麼?」
從這裡出發,他不再是舊的他,他的人生是全新的、積極的、正面的、正確的。他不但想自己要做哪些事,也想為別人作一些事。他發現,社區需要一個小公園。由於他在政府機關做事很久,知道怎麼跑公文,於是他自己努力寫了無數次公文,終於爭取到一小塊地,改建成公園。他過世後,全社區的人都來他的葬禮。他用最後的生命,把一個公園計畫實現了。
晚上,溫醫師在書房靜坐,思索漢斯成為工作狂的原因:
很多人無法從工作狂解脫,主要是來自父母親的要求。從小被要求做家事,做不好可能被責罰,或是一定要做完才可以吃飯睡覺。這種無形中形成的壓力,累積下來更可怕。一直訓練,到最後自己都忘記自己是怎麼被訓練出來。只是覺得,一直做會很愉快;沒有做,會有一種不安。漸漸地,工作變成一種習慣,沒有下班,生活等於工作,慢慢培養出這樣的工作狂性格。
另一種情形有可能是,小時候很貪玩。因為貪玩,沒有去做某事,闖了禍,而且是大禍。造成小孩心性上,非常後悔;在此之後,發憤圖強,絕不再嬉戲。對於自己之前的貪玩,很可能立下一個很嚴厲的規矩:事情不做完,絕不睡覺。一旦他開始這樣做,做出一些成績來,人家越讚美,變成一種良性循環,正向反應,他做得更起勁。到最後,他也忘了當初這股動力是從哪裡來的,他只知道:事情不做完,不睡覺;或是事情沒告一段落,他會非常不安。
然而,癌症對漢斯衝擊太大,終於使他自己開始調適,找出生命意義,這樣就是很正向的發展。
「一方面不認為自己的生命還久得很,一方面要以一種輕鬆的心情去過日子,要放鬆,要適時享受。這是很不容易的。」溫醫師一直這麼認為。
王竹語作品《醫生》(轉貼來源:作者部落格)
本書是2010年10月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臺灣館】展出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