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處除三害》為何在中國狂賣 25 億台幣?──從當地視角全面解析
古北老師/西北偏北的文化和產經觀察
2024/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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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處除三害》劇照。
Photo Credit:一種態度電影股份有限公司 提供
作為一部有著邪典風格的商業電影,《周處除三害》在中國上映後,創造了超過 5 億人民幣(近 25 億新台幣)的票房,成績甚至超越了同期上映的《沙丘:第二部》,這個結果令人目瞪口呆,不禁讓人好奇,這部電影何以在中國有如此表現。
在 2023 年的第 60 屆金馬獎中,《周處除三害》入圍了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等 7 個獎項,提名數僅少於《五月雪》、《疫起》、《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
《周處除三害》劇情描述通緝犯陳桂林(阮經天 飾)在角頭大哥告別式上囂張尋仇,卻發現自己竟然只是排名第三的通緝犯,於是他查出前兩名通緝犯的下落,要將他們一一除掉。
作為一部商業類型片,甚至主打暴力美學,有著 cult 邪典風格,在很多市場可能會被稱為 B 級片的電影,在學院派面前也獲得了一定程度上的認可。然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周處除三害》隔(2024)年在中國上映,在素來票房淡季的 3 月份,創造了超過 5 億人民幣(近 25 億新台幣)的票房。同期上映的《
沙丘:第二部》被譽為我們這個時代最劃時代的商業大片,卻也在中國電影市場被《周處除三害》全面超越。
這個結果令人目瞪口呆,不禁讓人好奇,這部電影何以在中國有如此表現。
內容和技術層面,一部中國市場難得的「真正電影」
關於這部影片的討論有很多,首先應該是電影內容題材上,其較大的尺度令中國觀眾感到新鮮。而作為成熟電影工業的作品,影片的完成度也較高,因而讓觀眾與中國本土電影產生對比,高呼 2024 中國春節檔那些動輒數億票房的影片,與《周處除三害》相比不能稱為「電影」,很多更像是「加長版短視頻」。
需要指出的是,
中國近年來社群媒體比重逐漸被短影音所壟斷,電影宣傳發行主戰場也已全面轉向短片,呈現所謂「得抖音者得票房」的現象。《周處除三害》充滿血腥暴力的視覺畫面,在短影音時代極易引起傳播。
這其中,電影結尾的殺戮戲碼,在不同文化層次和價值取向的觀眾面前,也引起極大爭議。例如,對於邪教教眾的不留情面,符合了飽受唯物主義無神論教育的觀眾,對於宗教和信仰的刻板印象,而抱有共情。也引發了觀眾,對於其他他們自認為愚蠢的集體行為的厭惡的移情,主人公只是做了他們想像中一直想做而沒有做的行為。
圖/一種態度電影股份有限公司 提供
當然,也有一些批判性的探討,關於這場殺戮是否合乎正義、主人公是否有這個權力等等。總體上,這些共鳴與探討,更進一步推動了影片在社群媒體上的傳播,使得本片在中國被稱為「現象級的爆款」。
兩岸交流受限下,為中國觀眾提供一種「獵奇」
此外,對於觀影經驗不多的人來說,電影打破了大家(至少是這一代觀眾)對台灣影視題材「小清新」的印象,而多了一種獵奇感。
除了少數影迷對侯孝賢、楊德昌如數家珍外,大部分中國觀眾接觸到的台灣電影,可能要從《海角七號》開始。《海角七號》於 2008 年在台灣上映取得現象級成功後,中國文藝青年便透過網路資源傳閱並獲得廣泛讚賞,而由於當時國民黨執政,此片便作為兩岸文化交流的樣板案例,得以在半年後於中國市場上映,並且依然獲得超過新台幣 1 億元的票房。
《海角七號》對於台灣鄉土文化與亞熱帶風光的描繪,以及對青年男女工作和愛情的命題刻畫,都為觀眾留下台灣「小清新」文化的基底印象,而此後《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我的少女時代》,更是不斷加深了這一印象。
在《我的少女時代》豆瓣頁面下,排名靠前的評論寫道:「一個原本雄赳赳氣昂昂、很帥很有前途的老大,被一個傻白甜禍害,淪為無聊透頂婆婆媽媽的好學生。真是一個令人喪氣的故事。台灣這個小清新之島連空氣中都飄散著化學閹割劑的味道。希望這位老大移民美國後能重振雄風,重新做人。」
可以看到,在中國觀眾眼中,文化作品只有性別二元對立的分野,而台灣的「小清新」作品則是柔性的、孱弱的、被動的,宛如中國和台灣關係的隱喻。
作為有著數十年電影工業基礎的領域,台灣電影當然不僅僅只有小清新。雖然幫派犯罪電影《艋舺》當年在中國也很火紅,但是當年的中國電影市場和今天不可同日而語。2010 年《艋舺》尚且無緣在中國院線上映,許多文藝片小眾群體依然是透過尋找盜版資源觀看的。而在同年,《阿凡達》打破中國電影票房紀錄,達到 13 億人民幣成為電影票房冠軍,但是截至 2024 年,中國電影票房超過 13 億的影片已經有近 80 部。
市場容量擴大的另一面,則是觀影人群的擴大。中國很多的小鎮青年沒有出過國,對台灣以及外界的印象,除了偶像劇,就是透過短影音。
《周處除三害》以 B 級片電影呈現的生猛影像,衝擊了人們對台灣社會的想像力──原來黑幫是這麼猛的、原來下手也這麼狠、原來想做好人的人也可以大開殺戒。B 級片雖然本就是以低成本的畫面衝擊作為噱頭,然而在文化刻板印象下,又多了一份獵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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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的「獵奇」還有一個層面,就是影片後段對於「邪教」的描述。台灣是一個自由社會,是一個宗教活動不受限制、自然開展的社會。從教會,到佛教,都有著豐富的社會社團,和社會生活有著千絲萬縷的結合。這一點,教會開展的普世化更早一些,尤其是善於利用大眾媒介與藝術形式來參與事工。而佛教界也自半個多世紀前開始「人間佛教」,辦醫院、辦大學,積極參與社會活動。利用流行音樂等藝術形式來傳播教義、撫慰人心,已是宗教團體的成熟作法,可以說,雖然《周處除三害》後半段刻畫的是操縱人心的「邪教」,但是有很多「正教」日常宗教活動的影子。
然而這一切,在宗教活動嚴重受限的中國社會,卻是一種奇觀。對於本身極少參與宗教活動的當地觀眾來說,影片中的宗教活動場景形成一種認知衝擊。因為刻板印象中的宗教,都是不苟言笑、苦大仇深的;但是本片中,「宗教怎麼還可以唱這麼好聽的歌曲?」
在這種奇觀下,讓中國觀眾沉迷於一種獵奇的「凝視」,配合影片中「邪教」的背景,則再一次驗證唯物主義教育下對於宗教的刻板印象。在這個層面上,中國觀眾對於影片的追捧,是否有益於對宗教信仰的認識和思考,筆者是比較懷疑的。
本片在中國市場的出現,可見監管政策的轉變與自信
在劇情之外,可能人們更會好奇,《周處除三害》在中國的上映和存在,何以可能?
網路上流傳一則資訊,指稱出品方因對中國市場過審上映不抱期望,因而以較低價格將版權賣給中國發行方,最終錯失鉅額收益。這個傳言當然有不準確的地方,一方面片方後來有承認,中國票房還是會分給台灣片方部分;另一方面,中國上映的海外電影,買斷一直是常態,能真正正常分帳的影片本就極少。
但是這個消息確實點出另一個問題:影片為何能在中國市場存在?這裡所說的「存在」,指的是這部台灣電影在中國過審上映,並且在網路媒體上引起如此多的討論。
這當然和去年中國電影主管機構新人履職後,產業一定程度的開放有關。但是也可以看到,中國的兩岸電影交流政策,一定程度在發生改變。
誠然,隨著 10 年前
太陽花運動的爆發,繼而因為民進黨執政導致中國和台灣全面減少各層面交流,其中影視領域的標誌性事件是
2018 年金馬獎事件後,隔年中國電影金雞獎宣布在 2019 年金馬獎頒獎同日頒獎,這代表著中國文化主管機構,全面把台灣電影為代表的文化影響力,視為有必要限縮的對象──事實上早在 2017 年前後,筆者就聽到有關領導講述:我們的金雞獎再不辦好,話語權都要被對岸的金馬獎拿走了。可見這層焦慮存在已久。
繼而,中國院線上映的國產電影,在接下來數年內都出於「自願」或不自願,不再參加金馬獎。此前 10 年間兩岸華語電影在金馬獎同台展映的盛況不再。
這當然不影響金馬獎每年依然可以評選出華語電影中最優秀的作品,只是這些作品,儘管題材無虞(無論是涉及親子關係的《陽光普照》、涉及疫情後女性題材的《瀑布》,還是關於底層家庭題材的《一家子兒咕咕叫》),仍沒有在中國上映的機會。
這是一種遺憾,卻也為金馬獎營造一種資源的獨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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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2023 年金馬獎入圍甚至獲獎的諸多影片中,除了中國本土影片《石門》(最佳影片)和《青春(春)》(最佳紀錄片)作為獨立電影無緣出現在中國市場,《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這一類題材限制以外,《年少日記》、《白日之下》、《富都青年》、《愛是一把槍》等多部影片,都在 2023 年底中國廈門舉行的電影金雞獎,獲得了展映機會。其中多部甚至有在 2024 獲得全國公映的機會,其中就包括《白日之下》、《年少日記》、《周處除三害》。而《周處除三害》只是其中比較有市場緣的作品,並因此獲得了極大的市場回報。
除了影片之外,金馬獎的相關電影人也持續被邀請出現在中國活動中。
金馬獎最佳影片及最佳剪輯獲獎影片《石門》,雖然沒有、也不太可能有在中國市場上映的計畫(上映需要經過審查並獲得龍標,但是中國官方向來要求海外參展首先要獲得龍標,直接參展基本等於放棄國內上映機會),但是影片的導演夫婦黃驥、大塚龍治,在金馬捧杯後一個月內,於 2023 年 12 月 22 日被邀請參加由福建省電影局、廈門市電影局指導、廈門大學電影學院舉辦的「2023 電影膠片論壇」(福建省電影局、廈門市電影局也是中國電影金雞獎的指導單位和主辦方),與中國電影資料館(直屬於中宣部)、中央廣播電視總台、中影數字製作基地等官方電影機構一同展開討論。
同一月底,在廈門舉辦的另一中國較有影響力的短片電影節 HiShorts! 上,金馬獎兩部入圍最佳影片的導演──《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程偉豪、《五月雪》張吉安,也被邀請參加,並展映其早期作品。HiShorts! 當然是一個民間短片影展,但是作為該領域較有影響力的展映,並且在涉外活動審批日趨嚴格的狀況下,加上活動主辦地在舉辦金雞獎的廈門,這一系列活動如果不是有意安排,也可以說是網開一面。
《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劇照。圖/Netflix 提供
某種程度上可以說,
從 2019 年的金雞獎與金馬獎同日對壘,到去年底允許金馬獎影片在中國展映甚至公映、相關電影人在公開場合交流,中國對金馬獎、乃至台灣電影(廣義上受到台灣影視產業影響的華語電影)的姿態,則是一種包而化之的態度──除了題材受限的影片外,我都儘量容納進來,儘量消解金馬獎的資源獨特性:你有的,我也要有;屬於你的,為什麼不可以屬於我。
國台辦 13 日提到《周處除三害》時就藉機宣導:「大陸之大,是台灣很多藝人難以想像的,也是他們心嚮往之的,」並呼籲,「創作更多兩岸同胞喜愛的影視作品,攜手弘揚中華文化。」可見,可控的文化交流,已經被納入「文化自信」範疇。
符合「海外人民很辛苦」的政治正確性
除了兩岸電影交流政策的一定程度轉向,《周處除三害》這部電影的題材對於中國市場來說,也是一種「政治正確」。
正如中國網路上的笑話所說:「中國的新聞聯播,前 10 分鐘,中國領導人很忙;中間 10 分鐘,中國人民很幸福;最後 10 分鐘,海外人民很辛苦。」《周處除三害》裡的黑幫橫行、惡霸張狂,處處暴戾瞞騙,欺男霸女,而且警察抓不到壞人,最後只有靠壞人才能消滅壞人,這樣的題材放在中國電影裡是無法過審的,但是「發生在台灣就可以」。
在中國比較有影響力的 Podcast「忽左忽右」,則專門做了一集由《周處除三害》來延伸探討台灣黑幫往事的
節目,請來的專家讓台灣媒體人都大呼專業。然後,作為頭部 Podcast 媒體,「忽左忽右」雖然一直以內容專業著稱,但絕不是毫無政治敏銳度。去年邀請香港保安司長鄧炳強來做節目,就是一例。而「台灣黑幫」的視角,則著實是探討《周處除三害》最「政治正確」的角度──在這個角度的渲染,符合「海外人民很辛苦」的視角。
圖/一種態度電影股份有限公司 提供
另一方面,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北海艦隊近日也蹭著熱潮,發布標題為《拒絕『洗腦』,反對『台獨』!》的宣傳片,使用影片中的畫面和音樂,把解放軍化身陳桂林,「台獨」份子則比喻為執迷不悟的教徒。
某種程度上,可以看到「一個影片,各自解讀」。而背後,更是強大的宣傳機器,對於社群媒體時代,利用新媒體來宣教民眾的駕輕就熟,和對於掌控輿論的自信心。在這種自信心下,一部電影的商業成功,與對於民眾集體意識的影響之間的關係,可能是複雜而多元的。
執行編輯:羅思涵
核稿編輯:孫雅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