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農 發達集團監事
來源:勵志成長   發佈於 2015-07-26 20:10

悲情濁水溪

本帖最後由 老農 於 15-07-26 21:22 編輯
濁水溪是一條富饒之河,發源於高山上的原始森林內,一路自上游滾滾流向下游,濃濁的溪水,挾帶原始森林內之腐質土,富涵水稻,蔬菜等農作物所需之養份,灌溉出民國六七十年代,聞名全國的濁水米(西螺米),供養了流域兩岸的農家,濁水溪之富饒,南北兩岸流域內之子民均能知.
濁水溪也是一條悲情之河,貫穿我大姐一輩子的生命之河.蹲踞濁水溪旁一個角落,大姐默默承受命運的擺弄,終於走完困厄橫逆的一生.濁水溪的悲情,惟我家大姐能知.
人生本蒼涼,濁水溪畔,大姐踽涼的身影已滑落,不知大姐是否已完成此輩子悲涼的任務?
是為記.
大姐大我四歲,四歲應該是一段不算短的距離,加之,幾十年前的風氣,男生是不興跟女生玩在一起的,所以,起初,大姐跟我其實是不親的.
大姐有她女生的圈子,我有我自己的頑童圈子.
大姐跟我之間關係密切起來,得從我就讀國小說起.
生屬戰後嬰兒潮的一份子,戰後的百廢待舉,資源的缺乏,社會的凋敝,恐非目前年輕人得以想像的.
整個國小六年,我是沒有書包的.不只我,全班同學都沒有書包,更可能,在這所濁水溪畔,六七個村莊中,唯一的一所小學裡,全校同學都是沒有書包的.
上學時,課本,作業本,鉛筆,橡皮擦,等等,堆疊著,然後全都用一條包袱巾包起來,置放背部,包袱巾的對角兩端捲成繩狀,一端繞過右上肩,另端穿過左腋下,兩端在胸前交會,打個死結或活結,綁緊綁牢,成了,這就是書包,這就是當時小學生綁著書包上學去的形象.
甚麼是包袱巾?現在的年輕人應該大部分也沒聽過吧,只怕我講到鬍鬚都從灰白轉為純然雪白了,還講不清楚吧.總之,就是一塊布啦!
就那麼一塊布,沒有拉鍊,沒有釦件,當然不牢靠,我理所當然的就出問題了.
入學第一天,報到而已,領了課本就回家了.第二天,我就用那麼一塊布,包住課本,鉛筆,橡皮擦子,綁在背上,上學去.到學校,進教室,開始上課時,解開包袱巾,我愣了,我呆了,我親手包進去的鉛筆不見了,擦子也不見了.顯然,上學途中從包不嚴緊的包袱巾內掉出來了,我竟沒發覺.我想趕快回頭找,但想歸想,從住家到學校,步程至少四十分鐘以上,那麼長一段路,怎麼找?
只好呆坐課桌前,課椅上,不知道怎麼辦.老師開始教ㄅㄆㄇㄈ,小蘿蔔頭們全都愣傻愣傻的,身體歪來扭去的,學寫ㄅㄆㄇㄈ.只有我,沒了鉛筆,不能跟著鬼畫符,只好大剌剌的,抬著頭,望著黑板,望著老師,發呆.
終於把老師引過來了.
你怎麼不寫?老師問道.
我緊抿著嘴,不知所措.
老師檢查我的書包,喔,說錯了,檢查我的包袱巾.就那麼一本粗糙的課本,還有一本粗糙的練習作業簿,此外,甚麼都沒了.
你的鉛筆呢?
我還是緊抿著嘴,不會回答,不敢回答.
叫你要帶鉛筆,你怎麼不帶?老師的聲量高起來.
我還是像不能開口的死人.
最終,我被體罰了.正式上課第一天,我就被罰得很慘,藤條(美其名曰教鞭),在我屁股揮了好幾鞭,是男老師,力道大,屁股好疼.
然後,同學們繼續學寫ㄅㄆㄇㄈ,我退到教室最後邊,貼著牆,罰站!
這樣度過我正式上課的第一天,還好,只上半天課,站上半天,也還好啦,腳還不致於太酸,我小頑童可不是混假的.
放學回家,我甚麼都不敢說.鉛筆,擦子,花錢買的,我膽敢把花錢買的東西搞掉,恐怕會被父親吊起來揍.
如此這般,正式上課第二天,我就開始逃學.反正,沒鉛筆,去學校,只是挨籐條,被罰站,又不是討皮痛,我去學校自投羅網,幹甚麼?
逃學好玩多了,出了家門,走到一個分岔轉角,朝跟學校相反方向轉過去,就可以直達濁水溪.我的濁水溪,可好玩,躲在高大堤防內面,外邊是看不到的.玩水泅水泡水,撿扁平小石片,打水飄,這裡挖挖掘掘,那裡踢踢跺跺,隨便做甚麼,都比上學愜意多了.
白雲掛穹蒼,飛鳥繞頭頂,溪水流腳邊,更有那南風穿過寬闊河面,對面吹來,很舒服.把老師的凶狠目光拋到九霄雲外,高興怎麼玩就怎麼玩.自個玩開了,興起時,一口氣直從河底衝上堤防上頭,站高望遠,直望到遠處橫跨濁水溪的西螺大橋,整個感覺就是,爽啊!
可惜爽沒兩三天,馬上就被父親抓包了,不知被誰通風報訊了.當時,逃學,學校老師是不管的,愛上學不上學,你家的事,誰鳥你?
父親終於弄清楚原委,怪哉,父親對我不打沒罵,這點出乎我意料,但父親擬出的對策,讓我有得受了.
廢話一堆,終於,這裡得開始把大姐扯進來了.大姐大我四歲,我入學時,大姐剛升上國小五年級.但大姐是糊裡糊塗唸到五年級的,反正國小又不會留級,上不上學,學校又不管.不是說,當時百廢待舉?政府要做的事太多,沒有心力管到國小教育這個區塊哩,說甚麼教育百年大計,在當時,聽聽就好.
大姐如何個糊裡糊塗法?ㄚ就有時上一天休一天,有時上一天休兩三天,有時整個禮拜都休了,不上學校.能不能上學去,必須等當天晨起,父親找不到讓大姐幫忙的農事,這才對大姐說:好,妳今天去上學.
大姐奉到綸音,這才高高興興的,準備上學事宜.
大姐就在這種一天捕魚五天或十天曬網的情況下,一路升到國小五年級,慘吧?可憐吧?曾有老師看出大姐資質不錯,到家代大姐求情,請求父親讓大姐好好上學.
父親淡淡回說:老師愛說笑,生到這種人家,就該認命!
是該認命,誰要大姐投胎到窮人家當長女?生為窮人家的長女,七小八小就得幫忙扛家計,這是沒法度的代誌.
人間事,很多時候就只是迷糊仗,是好是歹,說不清楚的,不同的立場就有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角度就有不同的詮釋,我的逃學事件竟然成為大姐的福氣,讓大姐小小芳心大大竊喜.因為,父親擬出的對策是這樣的,之後,大姐天天陪我上學去,注意不得讓我再掉了鉛筆,擦子,同時,監視我,讓我不得逃學.
天天上學去?哪來這麼好康的代誌?如果我是包袱,顯然,大姐樂於揹起這個包袱;如果我是負擔,顯然,對大姐而言,這是求之不得的負擔.必須得到上天多大的眷顧恩寵,才可以獲得天天上學的機會?大姐的好日子就要來臨,只要能上學,天天都是好日了,大姐眉開眼笑,我雖看著不痛快,但也不得不承認,真心笑到心坎裡的大姐,很美很美的.
大姐笑了,我快要哭了,心中暗暗叫苦,正式上課第一天的不愉快經歷,已讓我對學校深懷恐懼,我很不想再踏進學校大門,我很不願意再看到老師一眼.另則,每天得跟大姐同行到學校,那更是苦上加苦,男女授受不親,慣例都是男生跟男生走在一起,女生跟女生走在一起,即便親如姊弟,如果我天天跟大姐走在一起上學去,會被人家恥笑的.更何況,我已親歷逃學的樂趣,躲進濁水溪戲耍去,要比規規矩矩去上學有趣多多,快樂多多,是笨蛋才會乖乖去學校.
我不是笨蛋,但我還是開始了每天像犯人般,被姐姐押到學校去的生涯.姐姐緊跟身旁,我快她快,我慢她慢.第一次,我還不是真想逃學,只是出於惡謔的心理吧,我想戲弄姐姐,或是想探探姐姐的能耐,趁姐姐沒注意,假意一個閃身,作勢要逃開.我動作夠快,但姐姐更快,我還沒看到她怎麼出手呢,冷不防,一隻手像甚麼神掌,眨眼之間已緊緊從背後抓住我衣領,幾乎要把我提起來,那天我就是這般狼狽,一路被提著衣領走進學校的,警察抓犯人,老鷹抓小雞,應該就是這種抓法吧.
用現代術語來說,我應該算是智力發展遲緩,適應能力特差.別的同學,ㄅㄆㄇㄈ已經琅琅上口,偏我卻老卡關.我被ㄙ,ㄘ,ㄔ,ㄕ這幾個音搞得昏頭昏腦,唏哩嘩啦的,被整到昏天暗地.有夠慚愧,即便走過一輩子,今天,我仍然沒能弄懂,這幾個音到底差別在哪?這四個符號對我來說,只是一個符號,一個音全包了.要怎麼發出捲舌音,我也從沒開竅過.發音就發音,講話就講話,還捲甚麼舌頭?又不是練武功,哪來這麼多名堂?
從小基礎沒打好,我一輩子講話發音是不捲舌的,也許做其他事我會本能的捲舌,比如說,出門在外,忘了帶牙籤牙線,用過餐點,只能捲起舌頭來剔牙.此外,我也曾經聽說,有些行家在幹甚麼勾當時,舌頭很靈活,能屈能伸,可彎可捲,當然,只是聽說,但我本身非行家,所以不甚了了.我只確知,我是沒能力在講話時捲舌頭的.
又天馬行空的扯到旁邊去了,金害,年紀老大是很討厭的一件事,注意力不集中,容易岔題失焦.總之,我就是老聽不懂老師在教甚麼,講甚麼,對老師,對學校的一切,都適應不良,極端不良.進到學校就如螞蟻陷入熱鍋,逃是唯一的意念,我天天只想逃學.
大姐呢,為了對付我,必得提高警覺,全神戒備,此外,基本上,大姐應該算是正在歡度她懂事以來初次降臨的幸福時光.
大姐正在把握她的幸福,一個小小女孩兒,應該不懂得何謂命運,也不知啥叫認命吧,在該上學的日子,可以上學,那是上天眷顧,父親關愛;在該上學的日子,睜著渴欲艷羨的大眼睛,目送其他同伴上學去,她自己則必須下田去,她也不認為這有甚麼不對,畢竟,她懂事以來,一直就是如此,很自然,很天經地義,沒有甚麼怨嘆的.
因為我逃學的關係,天上掉下來個大禮物,往後兩年,她可以托我之福,跟其他同伴在學校朝夕相處了,多麼大的禮物,作夢也偷笑的禮物.
難得的禮物,難得的幸福,但姐姐的禮物是我的枷鎖,姐姐的幸福是我的不幸.為了掙脫枷鎖,我常把姐姐的禮物毀掉,把姐姐的幸福趕走.從大姐的掌握中逃離,從學校逃離,逃逃逃,逃進濁水溪裡,我的幸福在那裡.
為了牢牢把握上學的機會,也或許只是為了徹底執行父親交付的任務,對付我時,大姐肯定是傾盡全力的,看起來柔弱的大姐,竟有超乎我想像的力氣,也許這不足為奇,姐姐早已幫慣了各種大小農事,早已鍛鍊出勞動者本該有的強健體魄.但普天之下,頑童都不是好對付的,當我打定主意一定要逃時,乖乖的跟大姐走出家門,我就眼觀四面,耳聽八方,肚內的壞水洶湧作浪,四十幾分鐘的步程,很長的一段路,總可以找到機會的,找不到機會,也可以自己製造機會,我可以假裝踢到石塊,或隆起的小土堆,踉蹌了兩三步,眼看要跌倒了,大姐正要叮嚀我小心時,我已經陡地如泥鰍般往旁竄出,一溜煙跑開了.
一場追逐就此展開,蒼天之下,阡陌之間,小頑童在前狂奔,大姐在後緊追不捨.力氣,我是不如大姐,要說跑百米,大姐的速度應該不如我.我還有餘裕轉頭偷看大姐追逐我的模樣,一頭短髮齊向後揚起,握拳的雙手前後划動,因為使盡全力,一張臉繃緊緊,整個人就是一副要跟人拚命的氣勢.兩人中間的距離越拉越開,當我終於衝上濁水溪堤防上頭,姐姐終於逐漸像消氣的皮球,慢下來,再慢下來,停止不動了,跟我對望了一陣子,終於,姐姐轉身,回頭走了.
堤防太陡太高,姐姐不敢走上堤防,這我是知道的,所以我都以堤防作為我的目的地.只要還有可能追到,我確信大姐會如追日的夸父,一直追下去的.但只要上到堤防,就是我的天地了,姐姐完全沒轍了,誰要她不敢爬高登高?所謂頑童,其實很單純,除了竭盡所能,遂己私願之外,不可能多想,更不可能有能力為他人著想,不然還叫甚麼頑童?沒轍的姐姐,轉頭走了,走去哪裡?走回家!順利把我押到學校時,她就跟著上學上課;讓我脫逃了,她就只能回家,卸下背上的包袱巾書包,接受父親一頓責罵之後,不待吩咐,趕快自動下田去,鋤草鬆土,自己找事做,可以讓父親少罵一些.
大姐丟掉幸福的一天,小頑童開始享用到手的一天幸福.逃學生涯中,算不清次數的脫逃,相似,甚至於完全雷同的過程路徑,一直重複著,永也不厭倦.
當時的頑童所不知的是,這逃學的一幕,已悄悄進駐內心深處,經過時間發酵,最終在我正式長大之後,成為我揮之不去的夢魘,不時浮上來啃噬我的良心.
那個無助小女孩,完全沒有任何外援,僅能憑本身稚弱微力,爭取護衛自己的幸福,但通往幸福的阻力何其大,一番追逐之後,有限的體力已經耗盡,站定,大口喘氣,望著高站堤防上頭那個頑童,滑溜的,邪惡的,生來跟她作對的頑童,她沒能力掌控頑童,她沒能力掌控自己的幸福!望了最後一眼,絕望的一眼,斷念的一眼,追逐結束了,她回頭,背向被堤防擋住的濁水溪,朝著來時路,走回家.頑童看不到的是,她的瘦小軀體拖著千鈞重的絕望,她的雙肩在抖動,她正張著嘴巴在哭泣,也許是嚎咷,也許是飲泣.田野之間,頂著無情的天,踏著絕情的地,無憑無依的小女孩,為自己哭!
頑童升上國小三年級,大姐終於國小畢業,正式成為大人,成為農婦,真槍實刀,投入為生活拼鬥的場域.才國中年紀而已,不是還該讓父母捧在掌心珍愛呵護嗎?稚氣都還未脫吧,竟已擠身大人堆中,混生活,討生活.除草,割稻,到台糖公司蔗園砍甘蔗,捆甘蔗,樣樣都來.農閒時節也不得閒,有時還得離家外出,到大戶人家當僕傭.如果上蒼的確是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那麼,這個瘦小女孩兒不是芻狗,誰才是芻狗?
當大姐畢業,一夕之間從學童變成正式的大人,之後,頑童逃不逃學,已跟她的幸福再也不相干.但我正好逢到人生的第一個分水嶺,升上國小三年級,我的老師換人了,我碰到我人生中的第一個貴人,從此再也不逃學了.我的第一個老師好像看著我特別不舒服,一直在設法把我往學校外推,感謝老天待我不薄,當我已臨懸崖邊邊,就要墜入萬劫不復的境地時,適時出現的這第二個老師,輕輕一拉,我回來了,我從此不逃學了,我愛上課本了.蛻變絕對是可能的,前一學期,我成績是全班四十幾個同學中的倒數第三名,下一學期,我是從頭算起的第二名,差這麼多?就是差這麼多,只因為換了老師.
人生中,第一個老師的嘴臉,以及第二個老師有如和煦春陽罩滿身的氣息,經過幾十年,仍牢牢烙印我心版.是磨難是呵護,都過去了,說痛恨說感恩,好像也已經不大需要了,反正,我已經是今天的我.衷心虔祝,這一男一女兩個老師,都順利安好.
家族中,有三數個擔任教職的,我常常舉我本身國小前三年的經驗為例,提醒他們,千萬多用點心啊,老師可以救人,可以毀人,關鍵只在一念間,千萬別作孽啊!
彷彿事先編就的劇本,配合得那樣嘟嘟好,大姐不必再跟我一起上學時,我反倒乖得離譜,不再逃學了,看在大姐眼裡,好像我的逃學就是專門沖著她而來的.往後幾十年,大姐或真或假,抱怨過好幾次,說她上輩子到底跟我何冤何仇,我非得故意這樣凌遲她不行?我聽一次,苦笑一次.
我高二吧,大姊出嫁了.當時,二十歲是女生的關卡,之前是適婚年齡,之後,是老處女,不容易嫁出去了.大姊那時已經二十一,二十二歲了,算是輕老處女,萬幸,還嫁得出去.
大姊嫁到隔壁村,當然憑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俗云:女人家,菜籽命!甚麼叫菜籽命?看過油麻菜花嗎?花期過後,花凋了,結成籽,高掛枝頭,靜靜等待,等風吹來,菜籽乘著風,吹向哪方就是哪方,落到何地就是何地,這是女人家的命運,靠的是風,自己可無處著力.萬一那油麻菜籽不幸落到石礫地,甚至於是一塊大岩石上,為了活命,照樣得自行設法扎根,設法攫取水份,命是自己的,只能自己多多擔待了.
大姐從距濁水溪約一二十分鐘步程的娘家,嫁到緊緊毗鄰濁水溪的鄰村,別了窮山,住進惡水.婚前,大姐是窮人家的長女,婚後,大姐是窮人家的長媳.都是命啦,這是大姐自己說的.大姐這顆油麻菜籽,還真被風吹進沙礫地,夫家還真擁有一片似合法又非法,半在濁水溪河床,半在濁水溪外的沙礫地.
沙礫地又怎樣?照樣把根扎下去,不管甚麼地,總有適合成長的農作物,種不了嬌貴的水稻,總還有瓜瓜果果豆豆等雜項作物可以種,誰怕誰了?大姐啥活兒沒幹過?啥苦沒吃過?想嚇大姐嗎?門都沒有!聽過濁水溪西瓜嗎?金拍謝,我家大姐就種過.
我們弟妹們都各自長大成人,一一飛離窮山惡水的家鄉,闖進大都會,跟人一較長短,搶得一口飯吃.相較之下,自小就得幫忙撐持搖搖欲墜的原生家庭,親手照顧過我們,讓我們翅膀長硬的大姐,始終堅守濁水溪陣地的大姐,沒能力把家鄉拋諸腦後,只能硬碰硬,在濁水溪旁石礫地中,一鍬一鋤掘出粗食硬飯的大姐,逐漸讓我感到良心的不安,一年甚於一年.富人剝削窮人,強者欺侮弱者,天地間諸多不合理的現象,總要讓我幾乎為之腦充血.但我本身呢?我跟大姐之間的帳怎麼算?
約莫兩三年前,在濁水溪畔勞苦一生的大姐,終於走出濁水溪了,她那任教職的兒子結婚了,並在臨鎭任職學校附近購屋定居,把大姐一起接過去.這是何等大事,入厝之日,我們弟妹們不敢怠慢,全都趕回去幫忙歡慶,幫忙助人氣.拜天拜地拜祖先等入厝儀式過後,大夥聚餐時,太多人了,五個手足,五個家庭,快把餐桌擠爆了.大姐久受病魔侵襲的虛弱身體,狀似不支,但一臉笑盈盈,欣慰神情倒也隱藏不住,一面頻頻往我們碗中挾菜,一面說:年紀這麼大了,全部兄弟姐妹還能聚在一起吃飯,有夠好,像小時候一樣,好幸福!
啥?像小時候?小時候算幸福嗎?我的敏感神經霎時被挑動了,渾身不自在的想起大姐悲情的一生.自小就營養不良兼且過度勞動,婚前苦,婚後繼續苦,一輩子都必須大粒汗小粒汗流不停,才好不容易換得一絲一飯,終於導致下半輩子多病久病,孰令致之?眼前虛弱更甚風中殘燭的大姐,應該有資格控訴甚麼吧?
我回大姐說:小時候,還好吧,但妳現在才是真的幸福哩,兒子成材了,媳婦也進門了,後輩難得真有心,等著伺候妳哩.新厝水噹噹,兒子帥,媳婦美,嘿嘿,大姐行老運哩,這才是真幸福.說吧,妳還要甚麼?妳的弟弟妹妹,妳的兒子媳婦都在眼前,妳還缺甚麼,說吧,我們共同幫妳完成.
大姐笑個不停,直說:邁各創治ㄚ(別再作弄了),我很滿意了,我非常滿意了.
看著卑微善良,對任何人都無害的大姐,突然,又似有甚麼東西冒出來,正在啃噬我的良心.我嚴肅起來,跟其他弟妹們說:你們都聽好,我們都欠大姐好多好多,這輩子都還不了了,大家就眼睛放亮一點,只要得知大姐有事,三更半夜,用爬的也要馬上爬回來!
喜歡搞笑,一臉喜感的么弟,馬上把話搶過去:大姊大姊,大哥說的是沒錯,但大哥早就跟社會脫節了,大哥要爬就讓他爬回來,大姐頭仔需要我的話,我馬上開直升機回來!
大姐被逗得笑呵呵,有點不好意思的說:姐妹仔代(兄弟姐妹之間),歡喜甘願,講甚麼欠不欠了?
言猶在耳,歡鬧場景仍在眼前,套句大姐的話,一切都是命.我們弟妹們再怎麼盡心盡力,終究是一人一家口,公媽隨人拜,再怎麼注意,總有未逮之處.猶如晴天霹靂,辛苦對抗病魔的大姐,終於在我們完全沒預料到的情況之下,很意外的,以她自己選擇的方式,為她自己的人生畫下句點.
大姐走了,終於,悲情的,有如螻蟻的一生,結束了,濁水溪的水照樣流.
送走大姐,從大姊的窩居老家,沿著濁水溪旁的防汛道路,約莫五分鐘車程之後,轉接進入一條僅容一車通行的狹仄農路,再約五分鐘,接上一條略寬一點的產業道路,再約三分鐘,接上縱貫公路,然後穿越西螺大橋,很快上了高速公路,回我自己的家.這是我的私房路線,是我一向跟大姐之間的聯繫路線,幾十年來,我開車經過無數次.此後,再要經過這條路線,難了.大姐走了,這條路線也將封入我心底,僅供回味了,尤其那段防汛道路,好像溪邊河旁的防汛道路,都有那麼一股讓人心幽幽的荒涼意味,路旁叢生的萋萋野草,大溪大河邊又往往有著類如海邊的地理條件,風總特別大,特別野,在在都讓人不禁心生"斷腸人在天涯"的情覺.躲在荒陬涯角的大姐的一生過去了,一直以來,我總是惶惶然心不安,大姐也是其中一個原因,良心負重,焉能得安?大姊無預期走了,綰結我跟舊時代的聯繫斷了,而今而後,我知,我將更不安了.
一世親情猶餘溫,塵緣盡處探前因
日間仰天天不語,夜裡問月月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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