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在演講場上看到一個極不搭調的畫面，媽媽帶著青春期的女兒，可能是被強迫來會場，她從一開始就故意把頭低到不能再低，用雙手摀著耳朵，坐在一旁的媽媽一直用手推她，這個女兒就愈加故意的不肯抬頭，媽媽後來也懶得理她，只顧自己聽演講。

會後，媽媽帶著女兒來找我談話，女兒躲在媽媽後面遠遠的角落，我刻意看她一眼，她眼睛看著別的地方，一副哀怨落淚的模樣，被勉強來聽演講，然後媽媽找專家訴說她的不是，我相信這不是第一次。
「我女兒真的很不聽話，我快要氣死了！」媽媽真的如女兒預料，找我來扒女兒的灰！
她和先生離婚，一個人養兩個孩子，白天工作、晚上兼差，女兒不僅不懂體諒，還在外結交不三不四的朋友，有時半夜她加班回來，她都還沒回到家，講她兩句就惡言頂嘴，她真的很生氣，她不想要這個女兒，想把她送到機構收容。
「妳的女兒很好！沒什麼大問題！」我話還沒說完，媽媽又急著辯解，女兒壞的不只這些，她還偷東西，又會說謊。
「媽媽妳辛苦了，妳有認真聽演講，妳聽到什麼呢？」
「孩子要懂得珍惜和感恩啊！」
沒錯，我演講的確強調，一個孩子要懂得「觀功念恩」，未來的路才會愈走愈廣，但想要孩子懂得珍惜感恩，最重要的是父母的態度要改變，如果父母不知要珍惜孩子的努力和付出，把孩子所做的一切都當成應該的，孩子也會把父母的付出和努力當成應該的，親子之間就會糾結一堆愛怨情仇。
互相不讓對方好過
她的女兒有什麼問題呢？一個每天操勞疲累的媽媽，一回家除了抱怨，就是指責，媽媽從未好「顏」相待孩子，女兒從未被好好看重過，她如何會懂得看重媽媽的付出和努力？
媽媽情緒開始失控，用狠毒的話咒罵女兒，女兒很想辯解的模樣，但她好像很有經驗，這是大人的地盤，她解釋什麼都沒有用，她氣憤丟下一句話「妳去死」，跺腳就離開。
這句話聽來很傷人，但其實是在表達嚴重的抗議和失望，「我已經不指望和期待妳能了解我，算了！我不想理妳了！」
但媽媽聽到的卻不是這樣。「死囝仔！好！我就死給妳看！」媽媽哭鬧著，作勢要跳樓，讓在場的工作人員和爸媽亂成一團，把她扶到貴賓休息室。猶如歌仔戲或八點檔，媽媽開始淚流滿面地述說她悲苦的一生，在繼親家庭長大，從小努力做一個好女兒，遇人不淑嫁給一個沒責任感、好賭嗜酒的先生，折磨多年才離了婚。每天賣命工作十幾個小時，就是為了兩個孩子。但兒女不懂事，她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如果不是還有個讀國小的兒子，她老早就自殺了！
幾個資深的媽媽陪她一起述說類似的悲苦故事。我走到一樓，遠遠看見剛剛那個女兒，坐在涼亭上好像在哭泣。
我走過去想和她聊聊，她看到我走過來，就立刻要離開。
「妳別走，老師要謝謝妳！」她因這句話停了下來，疑惑我要謝謝她什麼？我描述她在演講會場的表現，給予我許多激勵，沒有一個孩子是無藥可救的，她是一個很棒的孩子，只可惜媽媽不懂得疼惜她的方法，她只是不喜歡讀書，有時可能貪玩一點，但她都知道媽媽很辛苦，不能讓媽媽操心和失望，她也努力過要有好的表現。不過媽媽看到的都不是她的努力，每天見面就是抱怨，即使難得的休假日，媽媽沒事也會翻出舊帳，抱怨爸爸和公婆。
我試著去描述她在家的遭遇，希望這些話能打開她的心窗，和我有一些對話。
媽媽是隻惡臭的豪豬？
剛開始她還很防衛和抗拒，沒人懂過她，她自己也不曾懂過自己，常莫名其妙做出讓自己和媽媽心痛的事，但上面這些話讓她有所感動。根據二十幾年陪伴年輕生命的經驗，我知道她需要的不是「道理」，而是別人對她的了解和看重。
「我媽真的很辛苦，」她告訴我，可以叫她小薇，不是真名，是朋友叫她的綽號，漫畫裡的一位主角。
「小薇，妳也很辛苦。」
小時候還需要媽媽時，小薇默默當媽媽的垃圾桶和出氣桶，和媽媽的關係還算不錯；但等到她上國中，有能力自主生活，她開始厭煩媽媽滿身都是怨氣和憤恨，她想改變媽媽，希望媽媽是快樂的，一家三口再怎麼苦，只要媽媽有笑容，再大的風暴她都願意和媽媽一起承擔，可惜媽媽一點都不肯改變，「堅決要做一隻惡臭的豪豬。」「惡臭的豪豬？」我問。小薇用此形容她想靠近、親近媽媽的受傷經驗。小薇是個好女兒，在父母婚姻風暴中受盡驚恐和嚇怕，弟弟是她僅有的依靠和溫暖，她發誓用生命保護她的弟弟不受任何傷害。父母離婚，她經歷了媽媽回到娘家，外祖母和舅舅、舅媽、表哥、表姐們的冷眼，也經歷了和媽媽出外打拚，一家三口租小套房的辛苦生活。她很清楚媽媽的辛苦，但她什麼時候好過？書念不好是有原因的，生活很少有片刻是安定和安全的，學校是斷斷續續的，隨著媽媽的工作需要，不斷換環境和學校；學習也是斷斷續續的，和同學幾乎都不熟；到學校是痛苦的，躲在公園或家裡比較好過些，小薇不喜歡讀書，可想而知。
她需要朋友。但在這種情況下能認識什麼朋友？就是一些處境、年齡類似的男女孩，小薇被老師和媽媽貼上了「學壞」的標籤，誰了解過她？懂她一路走來的辛酸呢？弟弟也相同的處境，也被說成「被她帶壞了」，但不帶著他，他要去哪裡？媽媽自己也是相同的成長歷程，卻從未給過小薇任何的同理和支持，只是打罵。
「『她』只是一個可憐的女人！」我形容媽媽。
親子相處真有這麼難？
小薇看我一眼，從口袋裡摸出香菸，深深吸入，重重吐出，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幼稚的臉叨著菸，有種很不協調的錯覺。我這個「專家」能幫上什麼忙？我只不過是個超幸運和被祝福的寵兒，她們內在的掙扎和悲苦，我都未曾經歷，我能改變她們什麼？我什麼也做不了，我只能在這樣偶然的相遇，給小薇一點陌生路人的關懷。「小薇是個很棒的孩子！妳努力讓自己快樂一些。如果還有能力，就幫媽媽一點忙，也讓媽媽好過些，她是個可憐的女人。」
她滑下了眼淚，我輕輕拍拍她瘦弱單薄卻很堅硬的背，她也看我一眼，對我點點頭，滴下淚水，她放鬆自己哭了出來。這一哭有點突然，但可以感覺到她壓抑了很久。如果她是我的女兒，我一定緊緊的抱著，告訴她，她是全世界最棒的孩子。
剛剛演講的建築物，傳來一群媽媽的對談聲，當小薇的媽媽出現時，小薇用手擦乾了眼淚，朝著大樓的方向看過去，媽媽和幾個媽媽還在妳一句、我一句地對談著，小薇起身猶豫掙扎了一下，向遠處的媽媽瞄一眼，雖有念頭要過去和媽媽走在一起，但過往不愉快的經驗，讓她決定掉頭往相反的方向離開。
「親子相處真的有那麼難嗎？」我細細的反芻著自己和父母的種種經歷，親子、夫妻這門課，真是一段永遠學不完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