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農 發達集團監事
來源:勵志成長   發佈於 2014-08-31 19:22

哀樂少年家(1):頑童復仇記

那一年,我就讀初二,嚴冷酷冬,霜害特別嚴重.
降霜時節,特別能體會出,甚麼叫靠天吃飯.有人說,想要怎麼收穫,就怎麼栽!對農夫而言,這句話還得再接上下半句:栽下去之後,能否如預期有所收穫,還得看老天賞不賞臉.
菜蔬被霜凍傷爛掉,難免可惜了,但也還好,沒菜吃,餓不死人的,白飯澆醬油照樣是一餐.但如正在成長的秧苗被凍傷死掉,那就茲事體大,死了秧苗,沒了收成,沒了米可以煮成飯,沒有飯進肚,褲帶勒得再緊,沒有人可以撐過半年吧?稻秧正是農夫身家性命之所繫,萬一照顧不周,致秧苗死翹翹,農夫一家大小也只有跟著等死!
從小就體驗到,向天爭一口飯吃,還真不是普通的困難.夏天曝曬收割下來的穀粒時,驟來突至的西北雨,總讓所有的老農小農們忙成一團,當看到天色有異,老天就要變臉了,得趕在極短的時間內,把攤開來曝曬的稻粒耙成堆,蓋上帆布.那是讓我們賴以活命的稻榖,不幸讓稻穀沾上雨水的話,不出兩天,就暴芽,毀了收成,毀掉一季的辛苦血汗.
小時候,幫忙父母在門前大埕的曬穀場收拾稻穀,父親吆喝著,指揮著,全家大人小孩,在場上左奔右竄,能多快就多快,能多使力就多使力,沒人敢保留絲毫實力.那景象從小至今一直存在我腦海中,時時提醒我,拼生活顧肚皮不是簡單的事.夏季的曬穀場是殊死戰場,是保命競技場,跟老天作戰,跟西北雨競技.
若在冬天秧苗初栽之時,霜害更是讓人苦不堪言,沒事先防備,無預期降霜,那就累了秧苗,苦了人.記憶中,曾在冬天,天色初明,就被父親從溫暖被窩中挖起來,趕在太陽尚未露臉之前,奔赴稻田裡,或拿根竹竿,或拿掃把,又刮又掃,把附著在稻葉上頭的降霜刮掉掃掉,偷懶不管的話,等到陽光照下來,受到霜凍的稻葉馬上爛掉焦掉,整株稻子就隨著死掉.
從田頭掃到田尾,掃過一畦還有另一畦,非一時半刻能竣事.穿著雨鞋,站立田水中,掃掉的霜掉到褲管上頭,冷霜接觸到體溫,瞬間化成水,通常不出兩分鐘,我的褲管下半截已全濕透.有多冷?哈哈,一點也不冷,因為,雙腳雙手都早在第一時間就已麻掉了,沒知覺了.很多年以後,我長大以後,一直想重溫被霜麻掉手腳的舊時情境,但已經無法如願了,台灣平地已經幾十年不下霜了.這跟霜一面鬥一面耍玩的情境,沉進心底,已經化成回不去的鄉愁.
為免刮霜掃霜之苦,農夫通常有預防方法,就是在前夜,讓農田灌滿水,直滿到葉尖,讓稻苗躲在田水的保護之中,不要直接觸碰到霜.第二天再把田水放掉,如此可保稻秧安然無事.
那一年,我就讀初二,冬天特別冷.在特別冷的那年冬天,發生了一件大事,牽涉到仇與恨的大事,讓一個小毛頭第一次體會到仇恨的況味.
因預估當晚會降霜,所有農夫都忙著要把自家田地灌滿水.當時,灌溉田水常引發衝突,我國缺水限水並不自今日始,從我小時候就這樣了,灌溉用水總是不足,供一停一,供一停二,供一停三,常有的事.印象中,乾旱最嚴重之時,也曾經一個禮拜才輪得到一天供水,農夫總是望著自家乾裂的田地發愁,當開始供水時,上游的田,下游的田,為了搶水,爭執械鬥,時有所聞.田地稻秧是農夫的寶貝,我們常說,水稻,水稻,沒有水就沒有稻.養孩子,偶而讓孩子餓個一兩餐,大人還不會那麼心疼;種稻子,卻搶不到水來灌溉,對農夫可是椎心之痛,為了水拚命,不足為奇.
生在困苦農家,七小八小就得分擔農事,雖說天經地義,但大部分都只是幫忙打雜性質,有關農事,大人很少讓小孩子獨當一面.或是因為灌田水費不了甚麼力氣,只是很輕可的小事,交給小孩子看管,應該不至於出紕漏.所以,當父親那晚身體不舒服,早早上床睡覺時,就把這灌溉田水的事交給我負責.反正我必須寫家課,不可能太早上床,而我家是孤口灶,家屋就矗立在我家田地中央,出到屋外就是田,一面寫家課,一面抽時間出去巡視進水是否正常,又不多費甚麼事,一兼二顧,摸蜊仔可以兼洗褲,再自然不過的事.
沒想這麼輕可的巡田水小事,竟讓我巡出問題來.
父親剛上床沒多久,我帶上手電筒,準備巡田水去.上國小四年級的大弟,以及剛上國小一年級的么弟,也還未上床,理所當然跟在我後頭,一起出去.由於我家是孤口灶,沒有左右鄰居,不是隨時找得到玩伴,多半時候總是自家孩子玩在一起,我就這樣變成我家孩子王,常常帶著弟妹們,撒野使壞,弟妹們也樂於當我的跟屁蟲.
我們三兄弟出了家門,走沒兩分鐘,就到達我家田地的灌溉入水口.手電筒一照,入水口竟被用污泥封住了,我親眼看到,父親明明在將晚時分,把入水口整理得好好的,進水順暢.怪哉,是誰動了手腳,把入水口封住了?我把手電筒交給大弟,讓他幫我照明,我下到河裡,徒手把封住入水口的汙泥挖開,看到從濁水溪分流過來的河水又順利流進田裡了.
待我洗淨搞髒的手,準備回頭進屋時,有兩團又大又黑的人影,突然由遠而近,沒一下子已經到達我們面前.等我在夜光中認出來者何人時,心裡一下子明白了,並暗叫一聲糟.
來者是兩兄弟,這兩兄弟真真是虎背熊腰,魁梧身材,很有一種頂天立地的架勢.他們的老爸更厲害,如果這兩兄弟像台灣黑熊,他們的老爸就是不折不扣的一隻大猩猩,父子仨可是村裡響叮噹的大人物,全村幾乎沒有人不被他家欺負過,全村沒人會沒事跟他家對壘,討皮痛!不幸,他家的田位於我家下游,正是使用同一條灌溉渠道.
鄉間有言:歹田邊,卡慘歹厝邊!鄰居無理,委屈一下,忍一下,頂多不方便一點,生活還是過得下去.如果臨田業主無理,吃人夠夠,妨礙了自家田裡作物的成長,妨礙了農夫照顧作物的天職,一般農夫是吞不下這口氣的,衝突就在所難免了,我就曾看過,我父親跟他們父子仨因何事爭執,吃了虧,被他們壓制在地,那一幕是我心中的痛!
來人說話了:我家住比較遠,你家比較近,我先灌滿水後,你們再灌.
聽看看,這是命令口氣,沒得商量的.他一面說,一面就下到河裡,用鋤頭鋤起河底淤泥,封住我家田地入水口.
但是我也想趕快灌好水,好去睡覺啊!我一面說,一面也下到河裡,又把封住入水口的淤泥挖掉.
你這個囝仔為甚麼這麼搞怪?我講話你聽不懂嗎?你家這麼近,隨時可灌水,就讓我先灌又怎樣?
他重又把入水口封住.
你講道理好不好?有水大家灌,濁水溪又不是你家的.
我又把入水口挖通.
我是不講道理啦,怎樣?
他變臉了,又開始鋤淤泥封入水口,動作好大,我沒提防,他一個大動作,鋤頭柄竟然朝站他身後的我撞來,不偏不倚撞來,正撞中我的心窩,我一個踉蹌,一屁股坐到河底,心口一陣揪緊,似痛非痛,感覺一口大氣呼不出來.
他轉頭瞧我一眼,沒管我,說著:不是叫你不要搞怪嗎?大人在做事,你站在後面幹甚麼?
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我內心吶喊著.我想跟他拚命,但我甚麼動作也沒做,事情明擺著,我們兄弟還太小,不要說他們兩兄弟在一起,只要任何一個,即可輕易把我們三兄弟揍得東倒西歪.我心窩很難受,這下子一定受到內傷了,兩個弟弟把我拉起來,我們三兄弟狼狽的回到屋內,我把濕掉的衣褲換掉,兩個弟弟無言望著我,一臉驚惶.
這件冤仇就這樣結定了.
被欺負而無力還手,那是說不出口的鬱卒.我自小就愛恨分明,長大後,還是愛恨分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這正是一個愛恨分明的小民所奉行的信條.我不是聖人,我不懂甚麼叫以德報怨,我只知道,有仇不報非君子,等著吧,總有一天我會報仇的.莫說君子報仇三年不晚,有必要的話,三十年我都等.
此後,這樁仇恨就住進我心底,陪著我一起長大,我一直沒忘記這個仇與恨,不要緊的,我有的是耐性,我會長大,你會衰老,我現在奈何不了你,以後,等我壯大了,我要站著,斜眼看你,看你讓我撞進河溝中,幾年我都可以等.
仇恨的力量有多大?無窮大!如果想欺負人,千萬不要欺負小孩,小孩記性好,稚小心靈能記的事情也不多,心靈空間大得很,可以把被欺負的仇恨完完整整的牢牢記住,記上一輩子!即便我從高中開始離家之後,我的生活圈已完全脫離故鄉,我仍沒忘記家鄉有一件冤仇尚未了結,這是我的任務,吃人夠夠的人,根本沒反省能力,我得報仇,必須讓他付出任意欺負人的代價,如此或許才能激起他的反省能力.
仇恨的力量有多大?無窮大!當想欺負人時,千萬不要欺負窮人.窮人特別敏感,受辱的傷痛滲入心底,會化成永恆的印記.當我在外地混得不如意,為生活掙扎浮沉之時,我還有仇未報的意念,竟也成為支撐我千萬不能倒的動力.我不能倒啊,不只欺負我,也曾欺負過我父親,那種人,怎能輕放?我倒了,就沒人出手來彰顯天理了.
長大成人之後,我一直在家鄉之外,與家鄉完全不同的環境之中拼搏,討生活.隨著時日的逝去,我對家鄉越來越陌生.新的小村民誕生,老村民兩腳一蹬,回到來處,已經激不起我任何情緒波動.當不再參與時,事情就跟我無關了,不會產生任何感情了,唯有這一樁仇恨,如影隨形,不因時日遠隔而淡忘.
因已不在家鄉活動,自然難以逮到這仇家的小辮子.再說,仇家那隻大猩猩雖已露出老態,可另外兩隻台灣黑熊仍如日中天,看樣子,其體力也非一時半刻就可消退,我還有得等.不打緊,不是說了,我有的是耐性.
某年某天,我返家探望父母時,父親告訴我一件事,讓我有如五雷轟頂,失去理性,對著父親當場發飆.
原來,這個仇家有個女兒,高職剛畢業,找不到頭路,託村長找我么弟說項,讓我么弟引進到他任職的地方就職.
么弟當時任職於一家身分曖昧的法人,時已任幹部,有權聘任倒茶水小妹之類員工,正好有缺,就引進這位仇家的小女兒.鄉下人不懂事,以為能進那家法人上班,就是公務員.在我故鄉,當時,當公務員的人為數還不多,很少很少.據聞,因其女兒能擠進那兒上班,雖然只是倒茶水,仍讓這仇家更是趾高氣揚,厚實的胸膛更挺了,頭抬得更高了.
我怒火中燒,我仇都還未報,你倒照顧起他家了.從小就吃定我們家,我們兄弟長大了,還得被他們吃定嗎?
獲悉此事的當天晚上,我馬上打電話找么弟,興師問罪.接通電話,我就霹靂啪啦一頓謾罵指責,完全不讓弟弟有解釋還嘴的餘地.我的仇恨之火從未停息,你膽敢幫助仇家,那你就是我仇家.不管你是我多親的弟弟,你膽敢捅我痛處,我就可以在一分鐘之內翻臉不認人.
我不輕易生氣的,但讓我ㄍㄧㄥ起來,那就有點麻煩,不是三兩個月可以消釋的.弟弟被我兇過之後,當然不敢找我解釋,兩兄弟形同暫時失去聯絡,互不往來了.
幾個月之後,那年春節,我們散居南北各地的兄弟們,依例攜家帶眷,返回老家團聚,準備圍爐過年.剛到家,打照面時,我根本不拿正眼瞧么弟,只一逕跟大弟熱絡交談.
那天下午,我們三兄弟的老婆們,在廚房炊煮,準備拜拜,以及除夕夜圍爐.三個女人忙成一團,我一忽兒跟大弟談個兩三句,一忽兒走到田裡到處看看,打發時間.當我正百無聊賴時,突然,大門口傳來人聲,我一眼瞧過去,正有一個我不認識的女生,手上提著禮品袋走進來,敢情是來送禮.正在納悶來者是誰,那女生已朝我熱絡招呼著:叔叔新年快樂!
怪啦,聲音還蠻好聽的,我怎麼沒見過?是誰家養的女兒?養得好標緻!
正要迎上去時,我這才發現,她背後跟著一個龐然大物,正朝我露齒微笑.見鬼了,正是我那仇家,我心一沉,馬上轉頭,走進屋內,沒理他們.
我么弟不知從哪個角落竄出來,迎上去,我又聽到那像黃鶯像銀鈴的悅耳聲音:經理新年快樂!
我父親也不知從哪裡摸出去了,一夥人就拿椅子,長條櫈,坐在院子裡,談開了.
我在屋內憋了幾分鐘,他們的談話聲,我聽得很清楚,父親跟我那仇家談的是農作之事,弟弟跟那女生談的是他們上班的事.我憋不住了,從木條窗的間縫望出去,我看到父親坐在長條櫈一頭,一腳踏地上,另一隻腳半跨上曲,擱到條櫈上另一頭,兩手抱住上曲那隻腳的漆蓋附近,身體微微後傾,眼光望向正前方,那是我父親平常最喜歡的坐法.我那仇家坐在一張小矮凳上頭,前傾著身子,探向父親,以方便跟父親說話.因為椅子高低不同,看起來,我的仇家比父親矮了好大一截,而且,父親眼光望向遠方,很像不拿正眼瞧身旁的人,這仇家說話時,就傾身向父親,看起來很像在巴結討好的樣子.
那一刻,靈光一閃,我恍如頓悟般,內心一陣激動.這就是了,也許,這就是我要的,這正是我要的,我在內心對自己如是說著.
我趕快也走出去,自己也抓一張小矮櫈,坐到圈子內,跟他們談開來.
我跟那仇家說:你怎麼這麼厲害,養出這麼漂亮的女兒?
仇家回說:哪裡,比不上你家啦,您爸才厲害,養出你們三個兄弟,一個比一個成材!
奇怪,這仇家好像變了哩,沒了印象中氣勢凌人的土匪樣,一面說話,一面滿臉堆著諂媚的笑.
我又朝那女生說著:在台北上班還好吧?
很好啦,有叔叔照顧!
嘿嘿,看這女生,嘴巴可甜.
亂講,是妳自己爭氣啦!么弟趕快插進來,客氣一番.
妳要爭氣喔,我們鄉下走出去的,不只要比別人乖,還要比別人更努力才行喔.我勉勵她,平心講,這女孩兒還真討人喜歡.
妳要注意聽,叔叔講話要記起來!她爸爸,我那仇家插進來講話.
會啦,都記住了.那討人喜歡的女孩兒忙不迭的說著.
父親看著聽著這一切,顧自微微笑著.
我心中一塊石頭,隨身攜帶了半輩子的一顆石頭,不知不覺間竟落地了,全身輕快無比.
這也許將是我此生所過的,最有意義的一個年,他們走後,我對么弟豎起大拇指,說:
讚!你做對了,你幫我復仇了!
么弟愣著一對眼睛,摸不著頭腦,大概以為我在說反話,正要惡整他哩.
是的,這才是最高明的復仇.你當初惡行惡狀,欺我年幼無力反抗,你欺我父親當初對付不了你們父子三個,如今,我讓你心甘情願前來送禮,還得低聲下氣,帶上一臉巴結的笑.
感謝弟弟幫忙,小頑童終於完成了念茲在茲的復仇,原來就這麼簡單,不必想太複雜,怎麼復仇?非常簡單,被欺負了,就臥薪嚐膽,厚植自己的實力,真正茁壯之後,在仇家有所求之時,以自己的實力,盡力幫助仇家,然後你就會看到,一個原本惡形惡狀的人,竟然會自動到你面前,客客氣氣的低頭,連講話也不敢太大聲!
贅語:後來我辦理父母後事時,這對仇家兄弟自動前來,看前看後,跑腿幫忙,不遺餘力.跟我講話時,聲調都略帶哽咽,幾乎比我還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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