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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不 發達集團處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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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勵志成長
發佈於 2014-01-26 12:39
台北馬偕醫院院長寫的這篇文章,值得你我細.(精品文章)
本帖最後由 022 於 14-03-11 11:07 編輯
不曾親身與死亡錯身者,所有安慰的話語都如同「隔岸觀火」。
在我變成一名癌症病人之後,我深刻體會到Martin Heidegger所說,人只有跟自己的死亡相遇,真實的自我才會顯現。
面對有限的生命,把握當下,唯有將所有的夢想與人生待辦事項「往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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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楊育正(台北馬偕醫院院長)寫的這篇文章,值得你我細...
孩子,我卻從不曾離去。
早晨,陽光照進你的門窗,
感到溫暖?
我就在你的身旁。
日時,微風拂過樹梢,
在沙沙作響的枝葉聲中,
孩子,你可聽到風中夾雜著我的言語?
夜深時刻,當清涼的月光從門縫滲入,
那時我正躡手躡腳,
深情的凝視著你,
我的孩子,
縱然你從此不再看見我,
我卻從來不曾離去。
這是多年前我寫給女婿的一首小詩,為了安慰當時思念著母親的他。我也曾用它安慰我的病患。
如今,這首詩,也要送給我自己的子女,以及生命正與死亡相望的每一位父母及病患。
我是一名婦科癌症醫師,三十年來,我曾將無數病人由癌症陰影底下挽回,也忍痛送走不少被癌症帶走的病人。
我曾宣稱我用心治療我的病人,用同理心對待,教導他們要「面對疾病,繼續生活」,
然而,不曾親身與死亡錯身者,所有安慰的話語都如同「隔岸觀火」。
是的,如今我了解以往自己是如此的不足,在我變成一名癌症病人之後,
我深刻體會到Martin Heidegger所說,人只有跟自己的死亡相遇,真實的自我才會顯現。
一年多前,就在我接任台北馬偕紀念醫院院長不久之後,決定推出「one day in hospice」安寧病房一日體驗活動,
寫信邀請全院的主管參加,不只在安寧病房住一晚、還要體驗「插一管」--鼻管或尿管,
希望主管們親身經歷末期病人的處境,然後才能感同身受。
就在邀請信函發出去的當天,我那陣子因唾液腺阻塞不適而做的進一步檢查報告出爐:我罹患了淋巴癌。
一瞬間,我立即由「體驗組」的醫師,成了「被體驗組」的患者。
在那之前,我何曾真正接近病人的真實感受?
面對癌症、接受事實豈是教科書上簡單的驚嚇、否認、沮喪、接受、正向面對五個階段可全然描述。
我驚嚇、討價還價、生氣、情緒低落,我對我最信仰的上帝發出質疑:為什麼是我?
我一直是祢那麼忠心的僕人、我是一個好人吶!
這期間,我因藥物治療讓我全身肌肉萎縮,瘦了11公斤,並曾兩度和死亡擦肩,
一次感染了肺囊蟲病、一次出現了格蘭氏陰性菌敗血症,我的太太在病榻旁緊握著我的手,哭著說:「你就這樣要走了嗎?就這樣走了嗎?」
但上帝讓我活了下來。我調整生活作息、接受標準治療,熬了過來。
不久前,我經過高雄一處教堂,看見耶穌被釘上十字架最後說的兩句話,祂說:「我渴!」然後戲弄祂的兵丁還以海棉沾醋濕潤祂的唇後,
祂垂下頭前再說:「成了!」我當下湧出熱淚,耶穌這樣沒有罪的人,都能在十字架上替眾人背負所有的苦楚;我受的苦,又算什麼?
國際知名的安寧療護推動者羅素醫師,大半生在告訴眾人「如何面對死亡」,然而,自己罹病後,卻開始宣導「用心去活」。
全美最大的安侯建業會計師事務所總裁暨董事尤金.歐凱利,紀錄自己腦癌末期最後時光的《追逐日光》一書中提及,
面對有限的生命,把握當下還不足夠,唯有將所有的夢想與人生待辦事項「往前移」
。
我慢慢領悟,上帝要我經歷癌病的旨意,是在鞭策我更積極用生命去成就該做的事、更主動向我愛的人展露心意。
去年4月17日,我在醫院大禮堂向全院同仁宣布我罹癌的病情,身為醫院領導者,不應讓健康議題成為員工私下揣杜的閒語,
我在台上鼓勵著員工為這個擁有光榮歷史和特殊使命的醫院共同努力,
但講台上的我,雙腳發抖著。
經過疾病的耙理,我擁有比過去更強大的熱情,更堅定、更清楚自己要擔負的責任與追尋的目標,用我這向上帝借來的生命,
榮耀我的家庭,尤其是榮耀我摯愛的馬偕醫院和閃耀在馬偕院徽上的十字架。
我甚至完成了醫院未來十年的計畫和財務規畫,我要將自己追逐的目標「往前移」。
很多人知道,我的父親楊金欉是前台北巿長,但我們並非出身名門。
祖父是鐵路局的「黑手」技工、祖母則夙興夜寐、種菜養豬補貼家用,倆老滿心盼望父親可以當醫生,光耀門楣;
但父親日後成了一名工程師,沒有完成祖父母的期待,在他的書房內,常放著一具陳舊的豬槽,就是為了追思祖父母。
父親是我的範典、也是我要用生命榮耀的人。
他一生奉獻給國家,曾抱病到海外赴任,失去早期治療的黃金期,六十七歲便因甲狀腺癌轉移去逝,我震撼於聽到父親惆悵的說:「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怎麼就病了?」我走上醫療一途,是代替父親完成祖母的願望;
父親離開之前,我及時對他說出了:「我愛你。」並承諾一生要立身行道,讓人看到我的家教來紀念他。
我四十多歲時就知道自己有B型肝炎、並患有高血壓,早早備好遺書。我的交代很簡單,我希望我的小孩所作所為也能讓上帝和他的父母都榮耀,我只會留給他們四個字:「誠實正直」。
如果我道別的那天來臨,也無需為我悲傷,
我知道,我的人生十分滿足而無憾,我早已將要完成的事,往.前.移,然後飄然而去,求主引領我到一個可安歇的水旁。
當我離去 孩子 我會將我的深情
託付給最輕柔的風
綿綿密密 向著你在的方向吹送
日升 日落 月圓 月缺 歲歲 年年
直到我們相約再見的日子
我將在彩虹的另一端等候
我的孩子啊
你我將 再次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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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一篇
文章: 結繩記事
2012第34屆聯合報文學獎散文評審獎
這篇「記事」,以外科醫師作代表,由遠而近,寫出「醫生以自身搭橋」,可以幫人打結,
自己的結卻打不開的感喟,令人深思。──廖玉蕙
外科值班室裡,處處繩結。
黑色或白色的絲線上結實纍纍,繩結如伏在黑暗裡築巢的昆蟲,在椅背的鐵條上、床鋪的梯子上,
甚至馬克杯的把手上,一個挨著一個,安靜地棲息著。
打結是外科最基本的工夫。
割斷的血管,需要繩結紮緊止血;
而切開的傷口,更有賴繩結將分開的兩側組織對齊、靠攏,以利生長。
簡單的結應用在生活各處,繫住鞋帶,繫住衣服,
有些設計師善用繩結的質感,結也同時繫住流行時尚,繫住紐約的冬天與巴黎的夏天。
但外科結垂吊著病人的生死,若是結鬆開了,無疑是一場大災難;
在血管則大量內出血,在筋膜則傷口癒合困難,臟器疝出,若腸道接口處繩結鬆脫,則可以預見接下來嚴重的腹內感染。
那些關鍵的結必須打得果決、牢靠,且任勞任怨,直到數月後傷口癒合,線崩繩解,
再慢慢地被人體吸收,一切了無痕跡。
據說住院醫師在桌腳綁了無數個繩結之後,才能站上手術台,在病人身上打結;
值班室裡那些繩結,如原始人的結繩記事一般,記錄著年輕醫師們在手術台之外埋頭練習的痕跡。
我想起之前聽說的故事,常有住院醫師上刀上到一半被主刀醫師轟下來,在旁練習打一百個結,才能再次刷手,回到手術台。
外科實習之前,有一堂職前訓練課程專講繩結。
來上課的是外科總醫師,帶著幾位住院醫師作為助教,發下一大把絲線,分頭教我們在原子筆上打結、
在鑰匙圈上打結、在任何東西上練習打一個又一個的外科結。
不同於其他的繩結往往服貼於繩索之上,外科結總是昂頭翹尾,如一條驕傲的龍,穿梭在人體組織之間;
彷彿藉由精湛的外科結,我們可以再次連結分離的血肉,接起原本斷裂的生命。
外科結有許多種打法,醫師們各有各的門派。
有人雙手翻飛,有人習慣單手結繩,也有人愛以器械互相鉤繞,一推一拉,成串繩結挨挨擠擠咬在一起。
帶我們的住院醫師學姊一面打結一面跟我們聊著外科的趣事,變魔術般,絲線不斷在指間繾綣成結,悠閒得彷彿坐在門口打毛線閒話家常。
我們驚嘆於她熟練的速度,學姊笑笑,只說:「速度並非必要,重點是每一個結都必須打緊,打牢,扎扎實實,無論發生什麼事都絕對不能鬆開。」
或許有人認為手術刀最能代表外科醫師,鋒利冷酷,刀起刀落代表著訣別某些生命中曾經重要的事物,也意味著重生;
然而大部分的外科醫師比較像是繩結,默默地承受著張力,以自身搭建血肉之橋,讓生命穿過他們,得以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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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室半夜兩點,大部分的實習醫師都已入睡,一片黑暗中,尚未睡著的人感官被濃縮到只剩聽覺,因而特別敏銳。
我常常在半夢半醒間聽到開門聲,關門,然後是塑膠鞋拖行過地板的聲音,是身旁空床位有人重重倒臥的聲音,衣服與棉被摩擦聲;然後,很快的,是鼻息綿綿的鼾聲。
但是過不了多久,大約是意識正在黑暗中載浮載沉即將滅頂的時候,急促的手機鈴聲突襲了某個床位,
然後是一聲鼻音濃厚的「喂,是……喔好,我馬上過去」,接著如時光倒帶,衣物摩擦聲,拖鞋聲,
然後是開門,關門,光線乍放乍收,最後一切聲響與光再度全歸於無。
又有人被叫去開刀了。
我們靠著手機鈴聲在黑暗中辨認彼此,
在心中為他嘆息,也祈禱著下一個響起的鈴聲,不是自己的。
實習醫師的外科值班有所謂on-call開刀班,顧名思義,這個晚上就是屬於開刀房的。
有些平安的夜晚世界祥和寧靜,值班的實習醫師一夜好眠直到天亮;
而有時不知是否流年不利,某些日子的刀房有如戰場,車禍闌尾炎胃穿孔大出血……各種災禍同時降臨於一個命運之夜,
實習醫師站在手術台前徹夜未眠,隔天撐著眼皮繼續上一整天的班。
然而在手術排程不那麼緊迫的夜晚,沒有了白天的時間壓力,資深的住院醫師大多願意帶著值班的學弟妹,一個步驟一個步驟的慢慢教。
我相信許多醫師的「第一次」經驗都發生在值班的夜晚。
第一次操作內視鏡的鏡頭,第一次用手術刀劃開人體肌膚,第一次縫合,在人的體內打結。
打結,一個微小的人工植入物,留有我的手跡,此刻要將之永遠放置在病人體內;
彷彿透過這樣,我與素未相識的病人從此有了某種不可告人的,神祕的連結。
若在隔天的查房時遇到他,腦中會記起前一晚才曾經在這個活生生的人體內打結嗎?
藉由繩結縫合起來的傷口,在漫長的時間彼端,會順利癒合嗎?
那條光滑的尼龍線此時在我手裡,幽幽地反射著光,學長從旁逐步講解;
我站在主刀醫師的位置,回想起平日師長們在手術台上行雲流水地打結,想照做,
雙手卻像故障的機器人,笨拙地不聽使喚。
對,把線的兩端拉好。然後用一端在持針器上繞兩個圈。用持針器去夾另外一頭。
對,接下來往兩邊拉,把線拉緊。再一圈逆時針的,然後拉緊……
不對,結鬆了。
一把亮晃晃的剪刀伸過來,喀擦,剛打好的結應聲而斷。
那枚剖半的結自組織裡伸到空中,在手術台的無影燈下反射著光澤,像廢墟工地裡亂翹的鋼筋。「再來一次」,學長說。
線在持針器上繞兩圈拉緊再一圈逆時針然後……「不對,又鬆了。」喀擦,重新來過。
第三次,第四次,汗延著鬢角流下來,濕濕癢癢滑過頸子,鑽入領口;
第五次,胸口涼颼颼的,單薄的手術衣被汗水浸透。
再一次,再試一次,這次一定可以把結打穩的。
學長放下剪刀,嘆了口氣。學弟,換手吧,後面的我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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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看過的一則新聞,三十出頭的外科住院醫師在手術進行中倒下了,心肌梗塞;
正在我對面埋頭縫合著傷口的學長,差不多正是他這個年紀。
新聞沒提到,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手中是否正握著針線,全神貫注地縫合另一具軀體,打著一個又一個的結?
雖然是在設備充足的開刀房內,倒下去的外科醫師最後終於醒了過來,卻忘記了許多事。
報導裡說,他還保有有關醫院大部分的記憶,關於同事、關於開刀房,卻獨獨忘記了妻子小孩的容貌,
只能由聲音回憶。
他心底深處記得那聲音,卻不記得所屬的臉孔;
那聲音是他在準備下一台刀的空檔,抽空撥電話回家時,彼端由甜蜜溫暖依賴盼望混紡出來的聲線,結成一串埋藏在記憶深處的繩結。
因此開刀房牆上的電話,有著特別長的電話線,是為了方便將聽筒遞給每個手術台上的人。
因為頻繁使用的緣故,長長的電話線上,總是鎖著許多結,一個結是一個諄諄叮囑的註解。
這個是「欸對不起這台刀實在走不開,
大概不會回家吃飯了不用等我」,
那個是「baby睡了嗎? 今天晚上刀很多現在才有時間打電話」。
手術中外科醫師抬起頭,無影燈照射下有點頭暈,眼前還有無數個結等待編織;
有些溜下手術台,沿著電話線攀爬成一條繩梯,垂降到看不見的,深深的遠方。
那位醫師已經不能再開刀了;原本的醫院將他辭退,發給每個月兩萬元的慰問金。
那雙曾經在病人體內打結拉穩生命的雙手,
如今唯一能打的結,是自己的鞋帶。
一段如鬆脫鞋帶的人生。
他在漫長的馬拉松賽事中停下來,蹲下,捏緊繩頭把鞋帶綁好,
其他選手從身旁低頭衝刺而過;
然後愛他的人牽起他的手,指點沿途風景,下半場比賽一步一步慢慢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