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農 發達集團監事
來源:勵志成長   發佈於 2014-01-05 16:51

吃飯(續) (精品文章)

本帖最後由 022 於 14-01-27 13:59 編輯
來呷飯啦!
好熟悉的一句話.
不久前,我曾提及一件事,我剛入住山野初期,一個半生不熟的農友路過我家門前,我跟他打招呼寒喧,最後客套說句:入內來泡茶啦!
不得了,他當真就入到屋內來,害我花了大半個下午,忙著燒水泡茶,陪他喝茶話仙.
這讓我想起我童年時期的一個類似事件,那次的苦主是我媽媽.
那天約莫中午左右時分,我還跟個玩伴在屋外胡鬧嬉戲,總算老媽把中餐都弄好了,從廚房探出頭來,朝著屋外的我喊:吃飯了!
隨後,她順便面朝正在門前大埕跟我追趕跑跳碰的玩伴招呼著:來呷飯啦!
這得說明一下,當時鄉間村人在路間相遇,打招呼時,常說:呷飽袂?但如果在用餐時間,正好有客來家,不能問吃飽沒,一定要說:來呷飯啦!
管你是陌生人,是親戚鄰居,一律當成貴客,管你吃飽沒,先邀同共餐再說.其實,也只是民風純樸敦厚的鄉下慣用的問候語,不必當成一回事,但一些諸如此類的日常小節,總讓我在臨老之際,回憶起來倍覺溫馨.
另外,得順便說說我媽.若按現在說法,我媽是個很酷的人,啥事愁煩,揪心蹙眉時,沉進一己世界中,碰到誰都不打招呼的,眼睛不望人,嘴巴閉緊緊,即便碰到天皇老子也一樣;但碰到她心花怒放時,甚麼都好說,再小的孩子,她也當成大人對待,該說啥作啥,全都照步來,有時甚至於還比對待大人更殷勤,搞得人家小孩子受寵若驚,不知所措,小孩子哪分得清客套不客套的?
話說,她這麼一殷勤招呼,我那個玩伴先暫時楞住,不知如何反應,隨後,竟就乖乖跟在我後頭,亦步亦趨地進到廚房內,其他的兄弟姐妹們都已坐上餐桌,媽媽則趕緊再拿出一副碗筷,也幫我的玩伴盛了一碗飯,到這裡都還沒啥,其後好戲上場.盛第三碗時,媽朝飯鍋內望一眼,想說啥沒說出,照樣再幫玩伴盛一碗,不過,我已經看出來,這一碗不是滿滿的一碗,只有約莫八分滿,玩伴接過,呼嚕嚕的又吃光了,把空碗遞給媽媽,媽媽說:還沒飽?玩伴只點頭不說話,接過同樣八分滿的第四碗,又是呼嚕嚕的,馬上又碗底朝天,把空碗遞給媽媽,媽媽的動作表情已經變得相當勉強,嘀咕著:那耶架耶呷(怎麼這麼會吃)?
儘管媽媽好像不甘不願的樣子,但仍然再盛給他只剩七分滿的第五碗飯,終於終於,我的玩伴總算一面說吃飽了,一面用手在肚子四圍撫摩一圈,那不算吃飽吧,瞧那模樣,根本就是吃撐了.
媽媽好像鬆了一口氣,我當時沒多注意,後來家人間談及這件事時,我才知媽媽那餐少吃了一碗飯,好可憐的苦主.
沒多久之後,我的媽媽跟玩伴的媽媽碰頭時,談及此事,玩伴媽媽假意數落自己的孩子一頓,說甚麼在家頂多飯量是三碗,竟然來我家一餐吃了五碗飯,別家的飯比較好吃喔,既然嫌自家的飯不好吃,乾脆送給我家當兒子算了.我的媽媽聽得心花朵朵開吧,喜上眉梢,很有成就感的樣子.
其實,在我當時小腦袋瓜的認知裡,這玩伴家境是不錯的,對比我家而言,可算好野人,他家伙食菜色應該是會讓我流口水的,而我家一向在貧窮線下掙扎,我媽媽也不善烹煮,日常菜色根本不好意思示人,那天喊我的玩伴吃飯,頂多也只是兩三樣上不了臺面的,鹹度度的配菜,他為何胃口大開?
等我長大成家,養了自己的孩子,每每看到孩子吃飯都不情不願的樣子,再聯想到我小時候這個事件,我似有所悟,原來,人不拘大小,都喜歡嚐鮮!每個家庭主中饋者,再怎麼變花樣,家常菜還不是就那麼幾樣,菜色變來變去,輪來輪去,再怎麼可口,日日年年,總有偶而厭食的時候.別家烹調,口味完全不一樣的菜色,自然容易引人食慾,不信嗎?我就有親身體驗,剛入住山野初期,我在附近小山亂繞一通,發現了山蘇,山芹菜,過貓等野菜,彷如發現新大陸,摘了一把又一把,回家大快朵頤,嘿嘿,現採的,吃進口裡,滿是山野味道,那齒頰留香啊,豈是大魚大肉所能比的?反正是免錢的,我就天天吃.漸漸的,就感覺其實也不怎麼樣嘛,才沒多久呢,老農婦再邀我去採野菜時,我都回她:省省吧!
吃膩了啊,回頭想想,還是大魚大肉好吃啊.
除了吃飯,在我印象裡,童幼時期,我家是不買水果的,不只我家,別家也率皆如此.吃飯很重要,但水果可有可無.不過有一陣子,我家卻常出現水果,這就說來話長.
我有個小我兩歲多的妹妹,大約是我就讀小一時,這個妹妹患了腦膜炎,已經被窘困生活逼得喘不過氣的父母,更忙亂了,老是眉頭糾結,抱著妹妹在醫院進進出出.
時好時壞,拖久了,妹妹的小手臂老是打針痕跡,更麻煩的,妹妹怕苦,每次吃藥都哭很久,吃藥前哭,吃過藥後繼續哭.然後,我家就常常出現水果,還有糖果.吃藥時,爸爸或媽媽就會先拿顆水果或糖果,塞到妹妹手中,說:妹妹乖,妹妹不哭,妹妹很勇敢,要吃藥,吃過藥,有水果吃,有糖果吃.
其實,妹妹被病魔整得唏哩嘩啦,毫無食慾,一顆顆的水果,糖果,散置她病床上.父母為她另外準備了一張單人床,怕跟我們同睡的話,被我們其他小孩子在睡夢中踢到,打到,壓到.
有一次,我發現病床上頭竟有一顆蘋果.現代人不知蘋果在當時的意義,進口的,城裡的貴族才吃得起的,鄉下人吃蘋果?少折福吧!
家中有病人,父母還是得為生活奔忙,於是,我就被賦予幫忙照顧妹妹的重責大任,而妹妹也很怕孤單,妹妹常常會賄賂我,拜託我:
哥哥,你下午跟我做伴,我給你兩角.
哥哥,你下午跟我做伴,我給你一顆蘋果.
我當然說好,然後,我口袋內就難得的有了零用錢,我也就有幸吃到其他玩伴難得一嚐的蘋果.
但是,在找玩伴玩耍跟陪伴妹妹之間,小頑童的抉擇非常簡單,不必經過天人交戰.我總是在吃過蘋果,銅板入袋之後,一溜煙找玩伴去也.反正,久病的妹妹早已弱兮兮,清醒個三五分鐘,馬上又懨懨的昏睡過去.我只要看準天色,趕在夕陽西下,父母未返家之前,先行返家裝乖即可.
妹妹倒蠻健忘的,下次,她照樣賄賂拜託,忘了我老是毀約撕約.
有時我嘴饞,瞧著妹妹床上的水果,越看越難受,偏偏妹妹好像一時忘了要賄賂我,我就會主動誑她拐她:
妹妹,妳的水果先分我吃,等我下次生病時,我再分妳水果吃.
妹妹太笨了,只要我出擊,一定奏效.不過,這倒符合事實,只有生病的孩子有水果吃,健康的孩子沒得吃.童言..啊,我這不是在祈求上蒼快快讓我生病,以解我嘴饞嗎?
好像是第一次吃到蘋果時,我在家門外吃,被附近一個大人看到了,他問我:
這麼好康,吃蘋果喔?你家誰生病了?
我囁嚅著,根本不知如何回答.蘋果?生病?我還太小,我想不通有何關聯.
後來我才知道,在貧困的鄉下,唯有家中有人生病時,才會買蘋果的.萬一身邊正好多了幾個閒錢,又一時嘴饞,想開洋葷,買了蘋果或梨子之類的,必須躲著偷偷吃,不能讓旁人看到的,否則家中明明沒病人,偏被認定家中有病人,多冤,會衰的.
回到妹妹身上,妹妹病床上的水果,最後好像都進了我的肚子,妹妹身邊的銅板,最後也好像都進了我的口袋.拖了兩三年,妹妹終於不治而去.最後一次發病,父親匆匆忙忙,抱起妹妹急急上醫院去,住院兩三天後,父親表情怪異的,抱著包得密緊的妹妹回家,甫進門就放聲哀嚎.我並不確知死亡的意義,但父親,那樣雄巍巍的一棵大樹,第一次那樣子哀號,讓我感到極大極大的惶恐,不知要怎麼辦.
為了醫治妹妹,父親賣掉兩分田地.我家本來共有七個兄弟姐妹,最終共夭折兩個,存活五個,當時鄉下養孩子,好像都讓小孩子自生自滅,能否存活,全看個人造化.我家還好啦,存活率還算可以啦.不過,父親為盡全力救治兩個夭折的孩子,少少的幾分薄田去掉近半,這也是讓父親後半輩子過得更加艱困坎坷的原因之ㄧ吧.我以虧欠妹妹的心情,同時也以感激父親的的心情,來回想這件事.我不幸失去妹妹,但我擁有一位寶貝孩子的偉大父親,尤其是我妹妹,據說,當時腦膜炎是絕症,面對絕症,父親沒有束手就擒,毅然賣掉田產,跟死神週旋,這樣的父親,沒有唸過書的父親,值得我的崇拜,對真正漢子的崇拜.
若說我人生有缺憾,這個妹妹才是我人生的最大缺憾.等到我真正懂事之後,我才知道,我多疼她,我真心想盡全力疼她,保護她.我真想回到過去,把那個小頑童抓來痛揍一頓,那不是小頑童,根本就是大壞蛋,只會跟妹妹騙錢騙水果,專會欺負妹妹,卻不陪妹妹.回不去了,再大的內疚,不可能彌補了,活該讓這內疚跟著一輩子.
我忝列戰後嬰兒潮的一員,我們到達學齡後,國家為了因應這嬰兒潮,國民小學急速增生.原本學校在鄰村,每天上學放學,單程走路將近一個鐘頭.小三時,終於,我那鳥不生蛋的小村莊成立了分校,從此,上學放學只要五分鐘步程,好新鮮.
只有三個班的分校,只有三個老師,都是年輕男老師.既然鳥不生蛋,當然村中沒任何一家店,當然買不到吃的.這三個老師倒勤快,午餐自行炊煮,炊具就擺教室外走廊,老師們煮啥吃啥,我們學生看得一清二楚,還會當成新鮮事,回家後,報告父母.
然後逐漸的,有同學會帶些吃的東西,送老師中餐加菜,有時是兩個三個雞蛋,有時是兩根三根香腸,或是兩片豬肉,當然,也有送自家種的青菜.這不足為奇,當時,老師的地位很高很高的,不管大人小孩,都很尊敬老師,不似今日的人人喊打,比過街老鼠還不如.送東西表示善意,尊敬,甚至於巴結,都是可以理解的.
我當然也把誰誰誰送老師啥啥啥,都如實報告父母.或許,我媽媽怕我因為沒送老師加菜,受到老師冷落虧待吧,輸人不輸陣,有天,她割了一把應菜,讓我上學時帶到學校送老師.我不敢推拒,把應菜裝在書包內,帶到學校.
那天,我很掙扎,上課時都心不在焉,一直猶疑著,要不要拿出來送老師.才不過國小三四年級,我竟然知道,應菜太寒酸,好像不該拿來送給老師.但那是我家當時僅有的東西,若有雞蛋香腸豬肉可送的話,老實說,我寧可自己吃掉,我才捨不得送人.
可憐小心靈,飽受猶疑所折磨,舉棋不定,明明下定決心要拿出來給老師了,手伸進書包內,反倒把書包壓得更緊,怕藏在裡面的應菜被同學看到.
終於,老師把炊具搬到走廊了,老師生火了,水燒開了,老師把甚麼東西丟進鍋內煮了,再遲就來不及了,我也終於下定最後決心,從書包內摸出應菜,一個箭步跑向老師,遞给他,說:我媽媽說要給你煮.
可憐我吧,同情我吧,正低頭炊煮的老師,根本沒抬頭看我一眼,一面接過應菜丟在一旁,一面嘖一聲,嘀咕:怎麼又是應菜?
那一刻,我知道我做錯了,我不該拿出來的,我想死.我不笨的,老師那一聲嘖,透露出多少輕蔑厭煩,我都如數收到了.我訕訕的,拖著腳步,走回教室內,同時,側俯著頭,用眼睛餘光偷瞄老師,老師終究還是沒抬頭望我一眼.
那時好像只上半天課,即便上整天課,我們中午也都是先回家,吃過中餐再回學校上課.我印象很鮮明深刻,那天中午下課,要回家時,我看到老師們的菜單有一小盤白煮三層肉,旁置一小碟蒜泥醬油.我偷看時,我的老師正挾著一片沾醬三層肉,咬進嘴巴內,好像對豬肉很滿意的樣子,吃得津津有味.不知豬肉是他們自己帶來的,還是同學帶去送給他的?我更加自慚形穢了,我很想看到,老師能吃一口我的應菜,但我沒能看到,偷看的短短時間,他儘是吃肉,後來我就走開,回家了.
或許,那是我的第一次,內心遭人割傷.我一輩子遭人割傷無數,內心傷痕累累,本不必太在意,但那究竟是第一次吧,刻骨銘心,時隔越久,傷處越痛.
說到豬肉,得提提我那村庄當時發生的一件大事.村中有個年輕人,退役之後,透過軍中一位朋友的引介,跑到台北一家公司當工人,某天,利用休假返家看望家人時,在臨鎮買了兩斤豬肉帶回家.
臨鎮有客運車通達我的村莊,在我村莊設了兩個招呼站,村頭一個,村尾一個.那年輕人家住村尾,但客運車先抵達村頭招呼站時,他就下車了,然後,提著那塊豬肉,從村頭步行穿過村莊,走回村尾的家,這等於是手提著一塊豬肉在遊村.
那時,買豬肉都是用一小片報紙包著,再用一條草繩綁起來,報紙只能包住綁草繩那一帶,頂多占三分之一,其他部分都是裸露的.他提住草繩,悠晃悠晃的,慢條斯理走回家,那塊豬肉就在他身側盪來盪去,相遇的村人想不看那塊豬肉都難,較熟的就會寒喧著誇兩句:喔喔,肥滋滋,卯死喔,賺很多喔!
現代人也許不懂那時候的豬肉行情,肥的比瘦的貴,而且好像貴很多,因為大家都是苦哈哈,面有菜色,缺少油水.另者,肥肉可用來炸油,那是當時大部分人家的食油來源,肥肉比瘦肉貴得多,越肥越貴,這很正常,用膝蓋想就能理解.
套句現在的話,這年輕人還真欠扁,碰到的村人越是對著他的豬肉露出羨慕之色,他越是抬頭挺胸,一副得志小人的模樣,末了還不忘說聲:要過來啊,來阮叨呷飯.
阿怎樣了,兩斤豬肉要壓死人嗎?再仔細一想,他是很臭屁,故意提著豬肉公開跟村人炫耀,但我現在倒覺得他蠻可愛,舉止雖幼稚,但幼稚得很純真,很能表現我們那時代的特色!
這件事在全村哄傳開來,至少讓村中父老思考一個問題,做農好像真的是死路一條,去城裡做工比守在家裡做農強多了,這也許是後來農村子弟大批湧入都市,成為工廠工人的嚆矢吧.
沒多久以後,我也進城去了,不過我去唸書,不是去做工.我的求學之路一直走不順,顛顛簸簸的,連我自己都感到恐懼,隨時可能在人海中滅頂.境況最是黯慘之時,我就曾聽到母親在跟父親說,甚麼時候才能熬出頭?甚麼時候才有能力買一斤豬肉回家?早知道唸書這麼辛苦,像某某那樣出去做工就很好啊!
父親假裝兇母親:靜靜啦,查某人知樣啥?做工人人可做,唸書不是人人能唸的,他是唸書的頭腦,不是做工的頭腦!
父親讓我感謝的地方太多,即使在我眼看只剩奄奄一息之時,他仍堅信我不會被擊倒,他比我自己更有信心.
後來我正式上班後,第一個月領薪水時,我沒有買豬肉帶回家,我花了一半薪水,買了個黑白電視送母親,在那之前,母親從沒看過電視.見笑了,那時已有彩色電視,但價格貴太多,我一時還真買不起,只好先委屈母親了.更遺憾的,電視實在太重,不可能提著走路,否則,我也很想提著電視,從村頭進村,走回村尾的家,只要能讓母親高興一下,我被村人徹,被村人幹,被村人譙,說我太臭屁,那又何妨?
呵呵,原來我也欠扁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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