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後由 095 於 14-04-22 01:07 編輯
那一年，我離家到外頭就讀高中，父親也同時離家到外頭當工人.
父親本來農夫做得好好的，雖然沒辦法讓全家人吃飽飽，倒也還不致於讓家人餓死.
但父親好像走錯一步棋，讓他的後半輩子生活完全改觀，只因為他被我的初中導師說服了，讓我去大都市參加高中聯考.
我真是樂歪了，此前我從未見過都市長甚麼樣，十足一個鄉下小頑童，從出生一直到初中畢業，被老師帶到都市去參加考試之前，我的足跡最遠只到臨鎮那所我就讀的中學，未再踏出更遠的一步.這下可好玩了，如果可以去都市唸書，呵呵，沒有一個孩子會排斥熱鬧的都市吧?儘管八字都還沒一撇呢，我已經開始規劃都市生活的藍圖了，不用多說吧，肯定是多彩多姿的.
在那場集合中部幾縣市的菁英學生前來競技的聯考中，金拍謝，我莫名奇妙竟就金榜題名了.顯然，我的都市生活已經觸手可及，我把登載榜單的那張報紙折了幾摺，塞進口袋，每天總要掏出來好幾回，審視登在上頭我老農的大名，越看越覺得，我老農的大名還真是中看.
當然，父親的高興不在我之下.也許可以這樣說，此前，我根本未曾見過父親臉上有那麼燦爛的笑容.只是，我們父子倆儘管都很高興，可性質不盡相同，甚至大異其趣.我樂的是從此可以脫離這枯燥乏味的農村生活，脫胎換骨變成一個都市人了;父親樂的是，不管是我導師還是鄰里父老，都在前來恭賀之時告訴父親，能上那所赫赫有名的高中唸書，等於是預約了美好的前途.
父親的眼睛發亮著，彷彿已先看到我的美好未來.但是，父親容光煥發了幾天之後，竟然一天一天暗淡下來，註冊前幾天，父親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管它的，大人的事不歸我小孩子管，我照樣在心中繼續描繪有關都市生活的美好藍圖.
註冊前一天下午，我發現，父親一個人坐在後院那棵芭樂樹下的一張小矮凳上，手中拿著一把鈔票，一張一張用手指點算著，算過之後，就抬頭望天，好像在發呆，發呆了一陣子，重又低下頭來讓手指沾點口水，再數一次鈔票.數完後，又抬頭望向天空發呆，一而再，再而三，同樣的情況一直重複著.那光景讓我感覺，父親好像以為，只要多數幾次鈔票，鈔票就可以憑空多出幾張來.
是的，正是如此，都要註冊了，父親還湊不齊我的註冊費，更不要說我的住宿費，伙食費了.那一天，父親最後還是設法借到了所需的鈔票，那一晚，我興高采烈的打包行李，準備隔天進城當都市人去，而父親也同樣在打包，他也同樣要去當都市人了，呃，是當都市裡的工人啦.他算過了，在那種蕭條的年代，凋敝的農村非身在其境者難以體會，守著那幾分薄田，再怎麼做牛當馬，還是只能維持全家人吃不飽餓不死的生活，根本供不起我到外頭求學所需.怎麼辦?只好到外頭當工人去，拼了.父親當晚頻頻對母親交代，他不在家時要如何注意門窗安全，發生甚麼事時要如何處理，找誰幫忙之類的.父親臉上已經完全沒有喜色，只剩下憂煩不放心，母親好像也是一臉茫然.當然，我的興奮之情也因此被澆下一桶冷水，澆熄了，惶惶幽幽的，不大帶勁了.
不管如何，父親跟我都離家了，把家交給母親及年幼的弟妹們.全家年紀最大的兩個男人都出走了，一個家從此分成三頭住，我不知父親的抉擇是否夠聰明.
平安無事的過了兩三個月，突然，噩耗傳來.上天好像喜歡惡作劇，專開窮苦人家的玩笑，父親在工地做工時，從兩層樓高的鷹架上頭摔下來，摔斷兩顆門牙，萬幸，沒其他更重大的傷害.但看過醫生之後，才知代誌大條囉，父親之所以會摔下來，不是因為不小心，是因為患了輕微中風，右手右腳突然失去知覺，無法使力，這才摔下來的.
窮人根本沒有看醫生接受治療的權利，父親當下把我留在都市繼續奮鬥，他則摸回家中養病.原來，上天不是只愛開窮人玩笑，上天有時也會疼愛窮苦人家.父親回到家中，沒花過一毛錢買藥，只是到處探訊偏方藥草，然後，央母親去野外找尋採摘，回來煎煮服用，竟能逐漸好轉.窮人雖命賤，可窮人也命韌吧.
至於我，一個隻身在外就讀高一的青澀少年，失去父親的翼護，究竟怎樣去過我那多采多姿的都市生活?我不想回憶，我不忍回憶.我但知道，只要父親的病能養好，其他就都是餘事矣.
父親養了一年多的病之後，有天寫信告訴我，總算已經痊瘉，不日即可再外出打工了.我馬上利用週休之日回家探望，在家度過一天，週日下午要回學校時，父親拉出那輛有點笨重的載貨腳踏車，要載我到臨鎮搭公路局班車，我當然從命.從我老家那鳥不生蛋的地方 ，本有客運車通往臨鎮的，但那是我的家庭文化，有事到臨鎮時，等閒不花錢搭車的，通常都是家人用腳踏車相載前去，沒人載時，就搭免費的11路公車，兩隻腳拚命往前邁進，也挺快的.(說個題外話，我今日喜歡爬山，爬山時，通常我都可輕易超越其他登山客，很少被其他登山客超越的，我想，就是因為我自小就慣於邁快步趕路吧.)
那天，父親載我趕路時，沒三兩分鐘，我發現，父親蹬腳踏車好吃力，吁吁的喘氣聲大如牛，我一下子感到鼻翼一陣酸楚.父親不應該這樣子啊，父親明明很壯啊，載個人不該這麼吃力啊.我當下趕緊要父親停車，換我載他.父親大概是真累了，沒多說啥，停車下車，把車子交給我，他自己跨坐到後座載貨架上面，我看著他坐穩了，把住龍頭，抓緊座墊，往前助跑幾步，一躍跨上車座，踩住腳踏墊，呼嚕呼嚕就往前猛騎.真是糟糕，也是沒三兩分鐘，我已聽到自己力不從心的喘氣聲.若說父親氣喘如牛，那我就是喘氣如雷.我自知原因何在，我的體力太差了，雖要強忍，讓喘氣聲小一點，但實在做不到.一個少年家，隻身在外，沒有賺錢能力，父母暫時也無力支援，一個錢必須當三個錢使用，想要餐餐吃得飽，猶如癡人說夢，能保住命已經謝天謝地了，還能要求體力多好啊?父親聽得受不了吧，換他要我下車，由他來載我.我當然很聽話，馬上停下車來，因為，我快喘不過氣來了.
然後啊，父親又騎了兩三分鐘，又是那如牛喘聲，我聽著又難過了，趕緊又要他下來，換我來載.再然後，又變成我喘聲如雷，他又要我下來，換他載.再然後......再然後......路再遠總有抵達的時候，約莫半個鐘頭的單車行程，我們父子倆，一個病體，一個弱體，就那樣數上數下，相互交替著，好不容易終於抵達臨鎮搭車的地方.我去買車票，然後上車，父親一路跟在旁邊，小聲叼唸著， 要我儘管放心，他馬上就可以外出作工了，要我認真唸書，要我把飯吃飽，不要弄壞身體了.但我瞧著自己瘦又薄板的身材，不是擺明身體已經弄壞了嗎?鼻翼又是一陣酸楚來襲，眼睛好像要作怪，我只要父親多休息一陣子，不必急著離家外出，其他我不敢多說，急忙上車了.我正在強忍情緒，我怕拖太久撐不住，那溼溼的東西就會奪眶而出.
這就是我的初航，我是在這種情境之下昇帆航向我的人生，若上蒼以此來預示我的人生不會太順遂，我只能說，我收到訊息了，我了解了，沒問題，一切聽任安排.蜉蝣寄寓天地間，隨風飄蕩任所之，綿薄微力難抗風，涓涓細流怎拒浪?身為上蒼耍弄的芻狗，給我啥，我都接受.但是，若我一時沒有忍住，竟而流下男兒淚，請相信我，我絕不為自己流淚，我只為父親而流.
父親那次病癒，馬上就又離家，混跡都市最最底層的工地.其後，父親毛病復發，又回家養病，當然也是不花一文錢，偏方草藥之為用大矣哉，果真是窮人的救命靈藥.除了那兩次養病，此外，父親再未曾在家長住，成為徹頭徹尾一個浪跡天涯的浪子，逐工地而居.直到母親中風病倒，長臥病榻，父親才徹底離開工地，回家專職照顧母親.拖了十餘年，母親撒手西去.送走母親，完成此生最後任務之後，隔年，父親追隨而去.
父親是否走錯一步棋?以為供個孩子到外頭唸書那麼簡單喔?父親好像不夠聰明吧?
不夠聰明的父親，為了孩子，賠掉他的後半生.力量不足的父親，笨手笨腳，使盡全力，幫著孩子造帆，讓孩子駛向不同的人生.身為人子，點滴在心，未語先已失聲.
父親節不是我的好日子，我的父親節不可能是快樂的，某些回憶伴隨思念，總是格外令人感傷.
至親見背日已久，謦欬言容成泡影，人子獨生感念深，魂夢猶牽孺慕情.
謹以一炷清香，禱祝父母在天修行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