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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品味生活   發佈於 2013-03-19 23:24

回阿嬤家

2012第七屆懷恩文學獎學生組優勝/回阿嬤家
【聯合報/蔡學文(長庚大學中醫系七年級)】 2013/01/14
每年春節,我們都會開車翻越中央山脈,回到島嶼另一邊的阿嬤家。
阿嬤家在港邊的鎮上,緊鄰著海,站在門口就能看見漁船在港灣內隨波浪起伏。
春節時分是嘉南平原的乾季,雨不多,風卻很強勁。
回去過年時都要犯蕁麻疹,全身搔癢,稍微抓一下便浮起片片紅雲,在各處聚散起落。
曾有一次,阿嬤用厚重的手掌牽著我,到廟口前一落黑紗網搭成的篷子底求符水,我看到粉紅色塑膠杯中飄浮著灰燼碎片,黑鴉鴉很有惡魔的架勢,怎樣都不願喝下去,扭過頭向媽求救。
阿嬤喊了聲「嘸要緊啦,憨囝仔。」也不理媽,擎起符水向我嘴裡灌了下去,也忘了那時到底哭得多大聲。
蕁麻疹的毛病在上了高中之後不曾再犯過,不知是否那符水在許多年後終究起了作用。
二十多年來,我們潮汐般往返兩地。
每當車子駛過廟旁曲曲折折的小路,開上廣闊的廟埕,最後在廟埕一側的樓屋前停下來,都會看見阿嬤站在門口等我們,略微佝僂著背脊,
面向車道,整個人映著夕陽的光色,就像一彎弦月。
下車之後,媽會推促我去抱抱阿嬤,阿嬤會摸摸懷中的我的臉蛋,一邊問我「嘸乖沒,甘有聽媽媽的話」,沙沙暖暖的聲音也像冬天的紅燦晚霞。
爸喊了聲「阿母」,便來回將行李抬進屋內,然後就在狹窄的客廳裡坐著看報紙,阿嬤則是走進灶腳滋滋滋地煎魚煎粿,很難想像這是一年相聚一回的母子。
媽曾說,這是爸家裡表達感情的方式,安安靜靜的,說不出來,
卻可以聽得到。就像爸只會對媽說「三個字」,
媽總要逼供「哪三個字!」卻總是討不出個結果。
也大約是上高中之後,阿嬤漸漸認不得我了。
有什麼像是一寸一寸上升的海平面,漫淹過這座一磚一瓦建築起來的記憶之鎮。我們大家會在客廳圍坐一圈,考阿嬤這是誰這是誰,到最後只能直接宣布答案這是你媳婦你金孫,這是你後生……,
阿嬤會說「我今嘛沒記智囉。」公布答案後再問一次,阿嬤頑童般搖晃著頭咧開嘴角「不知啦,攏係裡底ㄟ人啦」,常常逗得我忍不住笑出來。
叔叔常說阿嬤是「老古錐」,越老越可愛,我想遺失了這麼多之後,還能這般笑顏面對,或許是因為曾經擁有過的,都是最美好的心思吧。
媽說「媳婦熬成婆了,卻不會想說以前自己是苦過來的,也要另一個人嘗嘗滋味。
你的阿嬤反而是覺得自己苦過了,就別讓晚輩那麼辛苦。阿嬤的心啊……真的很好,很寬。」最近幾年過年時,只要在廚房炒菜的時候,媽就要反覆再述說一次。
「哪有婆婆娶了媳婦之後,還自己下廚煮食給全家吃的。現在終於才有機會對她盡一份心,真希望可以接她過來照顧」。
我想,這或許就是世上最珍貴的善意傳遞吧,但阿嬤現在也不能瞭解媽的心意了。
不像我每次回家,總愛膩在媽旁邊甜言蜜語逗她開心,我也從來沒聽過爸對阿嬤說過「阿母我愛你」。
曾經我很難諒解這種沉默,尤其是在阿嬤失智之後,一年難得回家幾天
,爸卻還是慣常翹著腳在客廳裡看報紙,平淡地幾乎逼近了陌生。
一直要到前年,因為想僱請外勞照顧阿嬤,要到醫院做阿茲海默症的評量診斷,看是否達到申請的標準。
當時,冬季青白色的正午陽光照得柏油路眩眩反光,我們硬拖著阿嬤從客廳走進寒風裡,她因為忘記了我們而心慌,不斷地想掙脫爸的手臂回到屋內。
好不容易簇擁著她坐上副駕駛座,爸要幫忙關上車門,不料阿嬤突然伸出右腳想下車,車門竟直狠狠地撞上她枯瘦的腿脛,
阿嬤禁不住哀嚎,接連用雙手抱起右腳摩挲,爸卻彷彿沒聽到似的,再次關起車門,坐回駕駛座,緩緩地倒車,轉動方向盤駛上道路。
己先坐上後座的我先是愣了一會,意會過來之後,開始對爸大喊「爸你怎麼這樣啦,你看壓到阿嬤了,這樣不小心你……」
話還沒說盡,身旁的媽突然低聲地喊了我的名字,拍拍我的肩膀。
我抬起頭,看到後視鏡中,爸的眼神依舊堅定看向前方亮晃晃的道路,兩側的臉頰卻映射出如同平原枯水季節,寬闊河道上絲縷般疏落分合的水流,穿過後視鏡奔湧而出。
一瞬間,我才恍惚地觸摸到了那說不出的什麼。
就像月光靜靜覆蓋廟埕的聲響,或是潮汐輕輕包容海岸的迴音,難以察覺,小鎮卻因此有了溫潤的質感。
偶爾我也會想起,阿嬤為我求來的那杯符水。當時的不明白不諒解,或衝突或矛盾,
事後再看,也許會發現自己竟因此愈加篤定強壯。
而那些不免被遺忘的,就如同那些說不出口的,都能夠被聽到,也都能夠記憶下去。
現在回阿嬤家,阿嬤已經不會在門前等待,也不再煎魚煎粿了。
但我彷彿還能看到陣陣光線,聞到陣陣香氣,穿過門邊窗戶,
穿過廚房的短廊,充滿了寒冬裡狹窄卻無比溫暖的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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