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說有一天她若回去，幫她燒一燒就好，毋免擱請師公。乍聽這話時我的心頭震驚了一下。不過我旋即對她說還那麼久的事，毋通想那麼多。這裏是高雄的鄉下，阿嬤一個人獨自居住。自從十多年前阿公過逝後，阿嬤便一個人守著這間老厝，期間阿嬤也曾經到叔叔伯伯間輪流居住，可是阿嬤表示都市水泥牆擁擠的生活不適合她，她堅持住在老厝，每天到旁邊的菜田除草，菜田裏有種植玉米、地瓜、番茄、絲瓜等。各種類型的蔬菜，阿嬤好像都有種植一些，足夠她一個人食用及分送鄰居。
可是這種平靜的生活，最近起了風波，阿嬤感覺胸悶悶的痛。
檢查出來的結果證實是肺癌。在診間醫師用國語對我們說明病情及治療方式，阿嬤告訴醫生，「你毋免驚我知，用台語尬我講」。因為阿嬤年紀大，又有高血壓等病史，只能自費標靶治療，或化療無效再健保給付標靶治療。
家族召開了會議。席間，伯伯叔叔及阿姨和嬸嬸們熱切的討論，大家表示各人都有工作和家庭要兼顧，還是讓阿嬤輪流到各個家庭居住以方便照顧。阿嬤看著這些她一手拉拔長大，成家立業的兒女們，她表示她還是要住在祖厝，如果大家不放心，可以輪流回老厝來陪伴她。就這樣阿嬤選擇自費標靶治療藥物，而我幫不識字的阿嬤在電話和老人手機上設定快速撥號鍵，並貼上彩色標籤，以方便阿嬤在有緊急狀況時可以立即撥打電話給住離最近的大伯父。
過了幾個月，標靶藥物治療似乎有所成效，阿嬤說胸痛的情形有改善，可是藥物的副作用也呈現出來。阿嬤抱怨著吃這藥會有皮疹和失眠，搔癢困惱著阿嬤，讓她輾轉難眠。我帶她會診了皮膚科醫師，帶回了一些抗組織胺的藥和止癢藥膏。麻煩的是藥膏可以塗在背部，但是隱藏在濃密頭髮下的皮疹，要把藥膏塗到位真的是很困難。我建議阿嬤要不要將頭髮理掉，好方便擦藥。頭髮是阿嬤最自豪的一部份，雖然是滿頭的白髮，但是和同歲數的人比較起來，阿嬤可是擁有一頭濃密的白髮。阿嬤爭扎了好久，最後還是聽從我的建議，將頭髮理光。阿嬤不喜歡戴帽子，唯一戴的帽子是斗笠，但總不能出去外面也時時刻刻戴著斗笠，而戴假髮又更悶熱。
我幫她買了一頂尼線帽，冬天還不錯，可是夏天悶熱又不適合戴尼線帽，聰明的堂妹幫阿嬤買了一頂素色的騎單車用的頭套。阿嬤很開心的展示給我看。
那一天，我幫阿嬤擦著藥。阿嬤的身形日益消瘦。阿嬤說吃這麼多種藥，有抗癌藥，高血壓藥，胃腸藥，心臟藥，現在又加上皮膚科的藥，肚子像藥櫥一樣。「我也想多活幾年，才認份的吃這麼多藥，只不過人時間若到，也是要走，最好是不要麻煩到子孫就好。」阿嬤說。
說這話時，淚水從阿嬤的眼角悄悄流下。沒有聲音的淚水，我看著阿嬤，阿嬤堅強了一輩子，連身後事都不想麻煩別人。
一股悲楚從我的胃底湧起，我感覺鼻頭酸酸的，我緊緊握著阿嬤的雙手，她的雙手粗糙如乾硬的樹皮。我憶起我第一次上幼稚園是阿嬤拉著我去，我國小新生入學也是阿嬤牽著我去，還有一次我在學校上吐下瀉也是阿嬤帶我去診所看醫生打針，以及高中在外頭住宿那一年，我厭惡了聯考的壓力，那一次我佯稱生病了，藉故不去補習，班導師打電話回家，阿嬤一個人搭計程車來我住宿處看我，她摸著我的額頭說沒事就好。現在這雙手，手背上除了乾乾的皺紋，也佈滿褐色的老人斑。而她卻只想著不要麻煩到我們就好，在生命的盡頭，阿嬤依然堅忍如阿信，只會替我們設想。
那是我成年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握著阿嬤的手。阿嬤後來因為肺炎及血尿等多重併發症住院，入住加護病房後不久即離開我們。
我一直想對阿嬤說，生命會枯萎，但是她所種下的樹苗已茁壯，現在換我們來灌溉新的樹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