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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品味生活   發佈於 2012-03-20 12:49

姥姥的蚊帳

1962年,我媽第一次走出小鄉村,去武漢上大學。半個月之後,她寫信給她媽、我姥姥:同學們都有蚊帳,我沒有。姥姥回信:蚊帳是什麼?我媽詳詳細細寫給她:一種很稀很稀的棉布……
1962年,我媽第一次走出小鄉村,背着被縟卷,也許還拎了一土布袋熱紅薯,搭汽車,轉火車,再汽車,從河南出發,去武漢上大學。半個月之後,她寫信給她的媽、我的姥姥:“同學們都有蚊帳,我沒有。”姥姥回信:“蚊帳是什麼?”
我媽詳詳細細寫給她:“一種很稀很稀的棉布,和床一樣長一樣寬,高度比兩張床之間的距離多一些。”我媽用線量的尺寸,三根長線就是三個尺寸。
沒畫圖嗎?蚊帳有一面是要開門的,沒畫圖怎麼說得清?——我想像着我媽每晚從帳下鑽過的狼狽。已經榮升姥姥的我媽,戴着老花鏡在穿針走線改造購物袋,不看我,口氣裡有小小的得意:“當然說得清呢。姥姥可不是你,比你明白多了。”
就這樣,那年新棉花下季的時候,姥姥紡線,織“很稀很稀的棉布”,裁剪,縫紉。總之,暑假結束,我媽再上學的時候,行李裡有她小小的自矜:她,也有蚊帳了。
30年後,我家三姐妹相繼考上大學。到了我,一切因陋就簡,能省就省。搪瓷臉盆是掉漆的,枕巾其實是毛巾,還有這一床姥姥的蚊帳。
我接受它,像五四文青娶指腹為婚的童養媳,打心眼兒裡不想要。它小,和單人鐵架床嚴絲合縫着,本來就狹小的床鋪,這麼密不透風一籠,我恰如被搶親的祥林嫂,五花大綁在花轎裡,轎門一開,人就倒出來。它孔眼大,是“只防大蚊不防細虻”的君子作風。最重要的是,它太舊了,土布已經灰得發黑。全寢室女生的蚊帳都其白如雪,只有我的,毫不客氣地給社會主義抹黑。
有一次,一個外班女生來寢室逛,我聽見她向人打探:“那是誰的床?看著好髒。”我很憤怒,卻沒法向人解釋:它不是髒,它只是積了太多水洗不淨的歷史塵埃。
它很快就拉了大口子,大概是被我一屁股坐上去了,布質已朽,經不住我的噸位。我帶回家給我媽過目:確實不堪用了,之後全無心肝地棄之。
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我拋掉了這世上最後一件沾有姥姥手澤的事物。她的愛與尊嚴,全在這一針一線裡。
而我,長到很大,才知道我家其實一直很窮。但我從不曾感受過窮:該有的電器傢俱我家全有,是我爸做的;該有的四季衣物我也全有,是我媽做的。姐姐們穿剩了給我,不斷短了又加長,我媽硬有本事把它處理成華美的緄邊,像復古,像VINTAGE。我的大學同學記得我背過的牛仔書包,時髦得緊,也是我媽的手工。
現在我也做了母親,不會任何針線活,我媽安慰我:“你會寫文章。”我唯一的驕傲是:我與我的母親、我的外婆一樣,都是非常勤勉的女子,願意勤扒苦做,只為了讓這人生更豐盛富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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